第1章(2/2)
我,姓单芳名云翳。
烟雨镇,是个名字飘逸而性格俊朗的边境小城。它有着北方的豪迈,也有着南方的温吞。这样落雪的月夜,鼎沸的喧闹,南北气息交融缠绵,更显极致绚丽。
虽是小城一座,烟雨镇,却响彻整个东阙王朝。因为它天下第一的富庶,还因为“梅花夫人”和“百里梅林”。相传,很久以前,镇上有位倾城绝色的女子,有位俊朗绝人的少年。他们青梅竹马,情定梅树下。少年承诺大婚当日,必以百里梅树相迎。不久,少年随父外出经商游历,此去经年,仅靠鸿雁传情。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少年便失去了女子所有的消息。当他终有一日,满载而归,富甲一方,伊人却已远嫁,芳踪难觅。许多年后,一片梅林拔地而起,绵延百里,就像少年剪不断的思念。
后来,就有了一年一度的“梅花节”,每个未出阁的女子都以参加这个节日为荣耀,不仅仅是显赫的门楣,还是容貌才艺的肯定。不管是“梅花仙子”的称谓,还是坐上象征美貌、智慧、品德的“梅花椅”,都足以让小镇上的女子们无限期许。
而就在这个雪夜,梅花椅也将迎来新的主人。于是这个本该闭户围炉的夜晚,格外的人声鼎沸,人潮如织。
带着良辰、美景,我踏雪而出。她们是我的婢女,从五岁始,就一直伴着我。虽为主仆,却情胜姐妹。许是太久没有这样深陷在雪中,那凉、那湿,声声咯吱,沾染得我竟微微有些眩晕。府中的侍卫一直远远地跟着,尽量不打扰到我,又不让我脱离他们的视野。良辰、美景倒是乐开了怀,便见一颗颗珍珠般圆润的雪球,带着女子的体香与温暖,在半空中划过,盈盈笑声为这个热闹的雪夜锦上又添花。
就在我满怀慨叹之时,在小镇的另一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踏过厚重的皑皑白雪,穿越嘈杂的街巷,来不及停下欣赏红笼高挂、彩缎飘逸的景致,一路飞奔,稳稳地停在了堂皇府邸前。“快快通报府内众人,候爷奉旨回乡,车马已到城外。”
命运,从此刻开始,已不由我控制。就像我始料未及,京都里帝王一纸圣意,竟让爹爹提前了回家的日期。
我淡淡地笑着打量自己。今夜的我,不是我。我喜淡雅月娥,此刻却艳丽若仙。我喜素颜自在,此刻却胭脂染面。今夜,我是阿姐,我是烟雨镇上最美的女人,梅花仙子,单梦雪。阿姐的美,仿佛傲娇牡丹,月下芙蓉,艳丽非凡。小哥说,阿姐芳龄十四的时候,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便要踏破了京都单府的门槛。可阿姐连面也不露,静静地坐在绣楼里,照料着她最爱重的绝世名花——醉芙蓉。那花跟随着阿姐在帝都与烟雨镇之间往返,却从未折损分毫,一日三换色,如思春的少女,浸染着红尘爱恋。于是,二十芳华,阿姐仍处深闺,我从她的眼里竟看不到寂寞,那里盛满了一目了然的期盼与等待。
“阿姐,你是在等梅花节吗?”我靠在阿姐的怀里,暖暖生香,心里骄傲着,这个镇上,还有谁能赢过我的阿姐。芊芊柔荑温暖着我冷冷的双手,“阿蘅,输赢已经不再重要,因为阿姐……”阿姐的话没有说完,就已满面霞飞,连醉芙蓉都没有那般绝色。
烟雨楼已经近在咫尺。小楼精雕细琢,它是烟雨镇的正中心,是以珍酒佳酿而著名的边境酒楼,也是举办各项重大节庆仪式的所在。在这里,曾有无数美貌女子坐上值得一生骄傲与铭记的梅花椅。阿姐第一次坐上那把椅子时,年方十二,那般青葱年华却已美得闭月羞花。
梅花椅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我一直这般认为。椅子便只是椅子,能用来坐、倚,便是最好。怎地非要沾染上名誉、地位,甚至女子的傲娇。
我小心地拉好覆在脸上的绛紫色玲珑玉纱,确定它已遮去大半面容。这样的防备我已习惯多年。从我十岁开始,只要走出小筑,这方面纱就会覆到我的脸上,凉凉的,通透的,却甚为沉郁。爹爹亲手把它挂在我的颊边,“阿蘅,带着这个,永远不要在外人面前摘下它。”我委屈不解地看着爹爹,“阿蘅应该很丑吧。”于是,我含着泪躲到庭院里巨大的芭蕉叶下不肯出来。爹爹并不劝我,索性也一并躲了进来,淡淡的嗓音里蕴着担忧,“爹爹的阿蘅是最美的女子,所以要藏起来,不让别人看了去。”
久而久之,这面纱仿佛生了根,不但让我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就连府中奴仆也甚少有人见过面纱之下的我。
“侯府里住着位无盐千金”,就这样在烟雨镇里流传起来。
待我回过神儿来,我已站在了群芳之中。梅香、桂香、兰香……太多的浓郁充斥鼻腔,竟有些喘不过气来。片刻之后,梅花节的重头戏便要启幕。想来可笑,不过就是一场选美,竟比任何节日都要倍受期待。而我能来参加,无非是为了我那还没过门的嫂嫂。
“是阿蘅吧。”许是想得太入神,听到乳名,我毫不迟疑地转身,竟忘记了自己今夜应该是谁。我寻声找人,月色朦胧,一弯鹅黄色的倩影出现在我的眼中,我的眉梢眼角立刻蕴满盈盈笑意,“原来是碧如姐姐。”
说话间,薛碧如已经迈着莲花步走到了我的身边。她是烟雨镇的另一个傲娇,巨富薛家的女儿。如果说阿姐是烟雨镇最美的女子,那薛碧如便是烟雨镇最有才华的女子。在我看来,虽然碧如姐姐比不上阿姐的倾城之貌,但却也担得起如花美眷了。她时常来我家做客,与我一处绣红妆。因为,她是爹爹为大哥定下的妻子。
我曾暗暗替薛碧如惋惜,并不是我大哥不够好,而是他们本就不是同路人。大哥性格豪迈粗犷,不拘小节,好武功谋略;薛姐姐温婉柔美,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喜好、性情,天差地别,会是佳偶还是怨侣,未来之事无人可知。其实,我的担心还是多余了。一次,碧如姐姐意外与大哥在府中相遇,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浓墨重彩的惊艳与毫不掩饰的崇拜,我想,薛姐姐喜欢了我大哥。
烟雨楼前人潮如织,我和薛姐姐并肩而立。她仍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我,“云翳有些大胆了,怎能来此参加这个,要是……”我的臂缠绕上她的臂,“难道让你成为梅花夫人,然后被薛伯父嫁给别家公子?我自有我的道理,左右不过是玩闹一次,只盼爹爹不知便好。”我说的是实话,爹爹是不愿我出府的,更别提是这般人声鼎沸的场合。若不是听闻薛伯父因大哥迟迟不归,生了毁婚之心,接见了不少前去求亲的青年才俊,如何我也不会出现在这烟雨楼。
薛姐姐为我之忧心,使我倍感温暖。想到阿姐与我千里之遥,能有薛姐姐为伴,是那么弥足珍贵。不想把自己困在感伤里,于是,便起了捉弄之心,“长嫂不如早点嫁给大哥吧,好不好?”我的话如咒语,让薛姐姐的脸上瞬间绽放了朵朵木棉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她一跺脚,转身,不再理睬我。我仍旧笑着,拱着她的芊腰,心里也乐开了来:薛姐姐做我的嫂嫂,真好。
是的,真得很好。许多年后,当我独身一人,当她孑然一身,寂寞长夜,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她始终伴着我,让我无比庆幸,她是我的嫂嫂,而非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