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2（2/2）

他反复吐息，竭力镇定心绪，听着巡逻兵的脚步声渐远，男孩从躲藏的杂物间里小心地探出头。眼看四下无人，他便咬着嘴唇，向下一个藏身点奔去。

“啊！”席徳忽然惊呼一声，被突然打开的门撞倒在地。他头晕眼花地撑起身，抬头的一瞬间，眼中澄澈的蓝色猛然凝成一片恐惧的寒冰。

“不……这不可能……”男孩咬紧牙关，齿缝里泄出短促破碎的呼吸，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身前，红头发的混血带着半身血痕、灼伤和青紫，冲他露出一个犬齿尖尖的嗜血笑容。

席徳在训练场里、在拳场上曾不止一次地见过这个笑容，也知道有些拳迷觉得莱恩——不，他们习惯叫他“狼牙”，觉得他这样子特别帅气。疯狂，野蛮，但是帅气。然而观众们从没有真正面对过这个笑容，像席徳现在这样，面对面看着那个居高临下的笑脸，这时候跳进脑子里的的绝不会是“帅气”一词，而是“疯子”“怪物”和“救命”。

恐惧给人以力量。令人震颤的恐惧感在席徳心中爆发的同时，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拼命往前跑——

在这时候，他后面的莱恩猛然启动了。像一艘飞舰从起落架上弹出，他以难以想象、与他那一身的伤和血毫不相符的迅猛速度冲了出去，抓住席徳的领子把他摁在地上。

两个人扭打着跌倒，莱恩几乎是本能地抢占了优势地位，唯一能用的左手卡在席徳颈上，手指冰冷，满是汗水，却有着不容丝毫撼动的力量。

“不——莱，莱恩——我——我不是故意的——”男孩惊慌失措到了极点，连辩解的谎话都难以组织成句。

他一边扭动，试图从莱恩铁钳一般的手指间挣脱出去，一边发出啜泣似的恳求。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阵低低的笑声。

席徳惊恐地看着莱恩，那双金色眼睛里的异型瞳孔不正常地扩张着，沉沉的映不出一丁点光亮。他终于意识到这不仅是肾上腺素引发的狂热——该死的凡泽普，该死的迷幻药！

席徳迫切地想说点什么，然而脖子上那只手越卡越紧，一丁点放松的痕迹也没有。无法呼吸，他的视线开始变暗、模糊，手脚胡乱挣扎，拼命往莱恩身上的伤口处踢打，他能感觉到压在身上的人体因疼痛而绷紧，但那只该死的手就是不肯松。

脉搏跳动的声音在仿佛要炸裂般的头颅里回荡，如同炸弹的定时滴滴答答地前行。渐渐的，席徳觉得头颅、脖子和胸膛里的剧痛消失在一片麻木、舒适的混沌中，像是在凡泽普那里吸入药物后的飘然，又像是某种更加轻松愉悦的、久违的宁静，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他婴儿般微微蜷缩起来，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

最后的时候，几个模模糊糊的词晃进席徳耳中。

“……抓到……你了。”

尔后他的意识沉了下去，没入那片永恒的寂静之海，再也没有浮上来。

直到身下的躯体完全停止挣扎，莱恩才颤抖着松开了手。混乱的幻象消散，露出散落一地的苍白现实。

这是怎么了？他模模糊糊地想，低头看着席徳。地上的人体完全不是他曾经熟悉的样子。那双蓝色的眼睛因充血而变得浑浊空洞，瞳孔散开，嘴唇半张着，呈现一种铜一样的紫色，面色赤红，曾经苍白的两颊布满爆裂的微小血管，脖子上留着深深的紫红手印，那头柔软的金发散乱地铺在地上，毫无生机，如同一蓬乱线。

他用力地眨眼，消瘦苍白的少年和眼前狰狞的尸体分离又重合。又一次，他看到笑容，和逃离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伊利安。

一股翻江倒海的呕吐感冲上莱恩的喉咙，他捂着嘴干呕起来，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抖。

不，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那不会是伊利安，你知道的，他从来都不在这里。他盯着席徳的尸体，这和他脑子里的伊利安完全不一样。

然而他还是想吐，感到莫名的惊恐与绝望，花了很一阵子工夫才镇定下来。

这都是药物的副作用，他努力理智地想，但他心里知道，不是因为那个。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莱恩自己都说不清楚。他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扼杀生命的感觉从未如此鲜明，如此糟糕。哪怕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弄出血来，却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倒在自己脚下的肉块曾经是一具鲜活的身体，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真是奇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全凭本能地拖动尸体，塞进廊道侧面的线路调试门后头，一边用混乱的大脑勉强思考。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更不是第一次看到有尸体横陈街头，只是——那时候他可以简单地沉浸在肾上腺素里，因为动机单纯，目标明确——他要干掉的只是“对手”，那些血和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是嘉奖与勋章，令人沉迷的瘾。而现在他同样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证明杀掉席徳是必要之举，只是在内心深处，他清楚自己的动机并非出自理智和逻辑。

他捡起自己掉落的那把小餐刀，不，不是掉落，他扔下了它——他从来没打算伤害他——他只是想抓住他。在那一瞬间，两个金发男孩的影像重合为一体，转身背对他，从他身边逃离。那背影只须一刹那便彻底击溃了莱恩被药物荼毒得一团乱的脑子。那一瞬间他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离开。

他微微震颤了一下，匆匆打乱了念头，不允许自己沿着这条危险的道路继续想下去。他得——他得逃走，弄一艘船，带上莉莲——乱七八糟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翻涌，莱恩毫无防备地爬上舷梯，抬头看见迎面走来一个持枪的海盗。

“你他妈——”海盗开口就是一句脏话，枪口倒还垂着，大概没以为眼前这个半身赤裸、又是伤又是血的年轻人会有啥威胁。然后他眯起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莱恩紧张地盯着他，肌肉和神经一齐绷紧，像一枚蓄势待发的子弹。

海盗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是那个打拳的？狼……别告诉我……狼牙！嘿，我认得你！你怎么——”

兴奋和快活的光彩凝结在这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脸上。莱恩扶住失去动力的身体，从对方颌下拔出小刀。一些温热的血淌到他手上，他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幸好这个角度捅进去的刀子直接插入脑部，没切开啥大动脉，不会弄得到处都是。他冷静而又冷漠地想着，并不感到额外的亢奋，也不觉得惊慌和恐惧。刚刚那种杀人后愧责似的强烈感受似乎再次离他远去，只是当他从尸体上搜索武器的时候看到那张年轻的、还残留着一丝激动的脸庞时，微微垂下了眼睛。

之后通往停机舱的路十分顺畅，莱恩甚至没用上那支枪，只是勒倒——也可能勒死了一个出来的海盗，顺利溜进了尚未合拢的大门。

停机舱的结构与b-25的旧仓库截然不同，狭长的走廊如同一条长蛇盘踞在空间站外圈，斜上方则是一间间整齐排布的起落舱，如同某种怪诞生物密布的巢穴，大大小小的战舰飞船停泊于此，在里面整装待发，而那些落下的密封门则代表后面的战舰已经。这地方是整个空间站的最外围，紧邻着外面极寒的太空，又缺乏供暖线路，所以冷得厉害，莱恩冻得嘴唇发青，瑟瑟颤抖，开始后悔刚刚没扒一身防护服。然而折返回去已来不及，他必须赶快找到一艘能上去的飞舰——不然在凡泽普弄死他之前，他恐怕要冻死在停机舱里。

他紧贴着走廊小跑，祈望恰好有一艘飞船入港，且引擎未熄。这希望相当渺茫，然而也许是他的祈求无比真诚，又或者迟来的幸运终于眷顾于他，一无所获地跑了几百米后，一个微微震颤的碳色身影闯入莱恩的视线。

莱恩猛地刹住脚步，震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幻影，那艘惊电般令人目眩神迷的梭形战舰正在起落架上稳定地微颤，如同一位闭目歇息的美人，只有引擎发出低沉的轻声轰鸣。

他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几步爬上架子，颤抖地伸出手，抚上战舰的舱门。

更大的奇迹发生了，门打开了。

柔和明亮的光线伴随着温暖的空气涌向莱恩，天堂之门开启的话，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一切都像一场美梦，甚至连最狂野的梦中莱恩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登上这艘梦想之舰。舱内空间并不狭窄，放满了各种他不认得的机械装置和武器，一支大口径的机枪旁边还扔着一罐糖。然而环视了一周，莱恩仍然辨认不清这艘舰船的具体型号，它似乎是由埃博的经典款lt93型改装而来，可连驾驶面板都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标准模式，他在书上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疯狂的改造。

“操……”他抚摸过那些排布陌生的控制杆、错综密布的显示屏，无意识地喃喃:“屌爆了……”

他按捺着狂跳的心脏坐进驾驶位，系好安全带，深深吸了一口气，半蒙半猜，半靠直觉地按下按键，推起控制杆。一阵久违的、熟悉的震动从舰船深处传来，那一刻莱恩几乎流出了眼泪。

密封舱门下落，起落架缓缓倾斜，明亮的焰尾从引擎口燃起，飞船弹出前的最后一秒，一个声音却突兀地从莱恩背后响起来:

“不打声招呼吗，小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