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9(2/2)
他瞪大了眼睛,他想起来这个名字属于谁了——玛莎·维尔塔斯是艾伯特的妻子,伊利安的母亲!
天啊,这是什么见鬼的混乱的家庭关系!莱恩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伊利安的父亲想要谋杀儿子,他的妻子又是否对此知情呢?
不,她当然不会!一个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儿子去死——可真的不会吗?莱恩瞥了伊利安一眼,心里发寒。那人正陷入思考,两条眉毛压得很低,灰色的眼珠像是掺了灰的冰,冷酷地烦躁着。
那样子让他感到陌生,让他联想到艾伯特·维尔塔斯。
他迅速地晃了晃头,将那个令他不安的念头赶了出去。然而它不肯离去,在他耳边乱飞,嗡嗡吵闹,像嗅到血气的苍蝇一样嗅到了他心中那丝疑虑。
“伊利安——”莱恩说,“她——你妈妈——她知道——”
伊利安一下子抬起眼睛,那些肮脏的冰雪迅速融化,变成某种张皇的火焰。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些,莱恩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然而他不打算放弃。他用力地盯着那双灰眼睛,直到伊利安叹了口气:“大概吧,我想。她肯定知道艾伯特的打算,不过……”
他摇了摇头,脸上滑过一抹古怪的轻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只要玛莎不像艾伯特那样蠢,她会认清局势的。”
他拿起光卡,触动警报,半分钟内,一打维尔塔斯警卫出现在门前,沉默而迅速地开始记录并清理现场。他们的效率高得令人难以置信,莱恩却忍不住忖思,在这之前,在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刻,这些家伙又在哪里呢?
伊利安抄着手站在床边。床上沾血的织物已经被全部取下,封进大号证物密封袋,两个警卫正在搬动床垫。这样也好,他散漫地想,正好可以换一张床了,换一张不那么维尔塔斯的、更讨人喜欢的床。
“请您让一下,将军。”一个警卫低声说。伊利安让开一步,让那小伙子给床头的钟表摄像。那张没有五官的白脸上溅了一点血,虽然只有一丁点,却红得触目惊心,让人几乎忽略了那股子哀愁的少年气——少年,他忽然想,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伊利安的血一下子冷滞下来,格纹床单的图样从脑海中褪去了。他叫住那个警卫:“去叫醒夫人,告诉她我半小时后去见她。”
他转身,将那座沾血的钟表抛诸身后,然后他看到莱恩。
站得笔直、手里紧紧抓着枪的莱恩,穿着和维尔塔斯警卫非常相似的制服,却像雪原上的一簇火焰那么格格不入的莱恩。
这真是漫长的一夜,他想着要说的话,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去吃点东西,后面的事都和你没关系了。那是我自己的战争。这些话在他脑子和舌头上打着转,把他的牙齿撞得生疼,可最后他吐出来的话却是:“莱恩,你……和我一起来。”
六点刚过,玛莎·维尔塔斯一袭长裙,艳光四射地出现在小休息厅,完全看不出被人打搅了睡眠的样子。
她在长桌的一端坐下,裙摆荡过扶手椅的椅脚。伊利安坐在另一端,莱恩站在他背后,像一杆沉默寡言的枪。
“多么可怕的钟声——我的儿子,发生了什么要这样惊扰我的好眠?”
她一开口,莱恩就惊呆了。钟声?她指的是报警器的声音吗?那玩意尖得像根刺,和钟声没有半点相似。
然而伊利安显然对母亲戏剧化的用语并不意外,事实上,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勋爵死了。”
“哦。”玛莎说,“哦……”她细白的双手掩在脸上,发出第三声抽咽似的叹息:“哦——”
“别这样……”伊利安说,像是安慰。但那不是。他的手指动了动,在光洁的桌面上擦出一道烦躁的痕迹。“妈妈。”他努力克制着说,“别这样。你该知道的。”
“是我找你谈谈,不是他。你早就知道了。”
玛莎颤抖的肩膀停住了,像是一只被钉住的蝴蝶。她缓缓地放下手,脸上精致的妆容完好无损,一丁点也没花。
“这是个恐怖的灾难。”她说,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小口,又放下,杯子和杯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场有预谋的谋杀。”他说,别有意味地看了母亲一眼,“但我相信他不是最初的目标。”
玛莎盯着他,瞳孔颤抖:“你想说什么呢,儿子?”
他想说什么呢?伊利安忽然想,他要拷问这个女人吗?从她嘴里逼出那些他们都知道、都回避的真相?那些激光匕首一样割破一切的真相?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疼痛,那又能带来什么呢?
真相一文不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像吐出一小片灵魂。他缓慢地开口:“我想说,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消息公布后,家族会议就要开始了。”
没错,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他想。
维尔塔斯勋爵的意外辞世意味着一次紧急召开的家族会议,以决定下一任勋爵的归属——与皇室选举不同,家族掌权者无需避讳父子继承的问题,也即是说,伊利安完全有资格竞争这一殊荣。
不仅如此,以他的名望、功勋与政治资本,哪怕此刻身陷诉案的泥淖,他的赢面仍胜过任何可能的竞争者。艾伯特·维尔塔斯曾因对儿子的政治前途过于失望而痛下杀手,当时他决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伊利安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来,划开一个伤痕似的冷笑。他没有注意到,玛莎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一瞬间闪过的光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清了清嗓子,忽然尖叫起来,“你的父亲被谋杀了!你的血泉之源,生命之本——他倒毙在你床前,而你在想什么?!他的爵位?!”
伊利安震惊地看着她,仿佛不能理解她的词句——不,那不是真的,事实是他理解她的每一个字,和藏在那些字后面真正的意图:
她打算把艾伯特·维尔塔斯的死亡推到他头上。
当然,这和真正发生的事的确相差无几,诚然是莱恩扣动了扳机,但莱恩是他的警卫,这和他自己动手没什么差别。
可她怎么敢这样说!她和艾伯特密谋了这起谋杀——当然有她的份!他愤怒地想,不然她害怕个什么劲呢——现在还想用它再一次伤害他!他的父亲拿着毒药要打进他的动脉,他的母亲想把他推上谋杀被告席,这就是他的美好家庭!
他瞪视着玛莎,感到某种痛苦的毒汁在血管里奔涌,除了愤怒,还有他不愿承认的悲伤。
为什么?!他心里的声音问,一个慌张失措的男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执于伤害自己的儿子?这根本没好处,只会让整个家庭、整个家族更加分崩离析,只会让他们输掉这场战争——
因为她怕你。另一个声音回答,一个冰冷又悲哀的男人。她恐惧你的报复,恐惧你对艾伯特做的事。
男孩虚弱地说,可她是我妈妈——
还因为她的野心。野心总会把人噎死,你知道的。
伊利安闭上眼睛,玛莎的声音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她闭上了嘴还是因为他不想听。但无论如何,如果他别无选择——
尽管他不想那么做——
“妈妈!”
伊利安猛地睁开眼,闯入者站在门口,金色的发辫在因奔跑而起伏的小胸脯上跳动。
“妈妈,理智一点。”她说,走进一步,关上了门,“爸爸已经死了,你当不上勋爵的。”
幼小的女孩看向伊利安,她的眼眸很大,又圆又亮,却冷静得如同一泓月光。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你好,哥哥,我是玛伊。”
玛伊,那个生于1020年春天的孩子。伊利安瞳孔收缩。他素昧蒙面的妹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