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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须做出抉择:继续深进,还是就此停步?
莱恩抬起头,问:“不用治疗舱,我还有多少时间?”
“不……不能确定。如果您坚持拒绝进舱,只用外部设备的话……”医生的声音忍不住微弱下去,鼓起勇气才说,“休养充分,能维持一周的话,可能会有好转。但一旦再次发生意外……最坏结果,可能撑不过四十八小时。”
两天,莱恩心头一恸,时间太少了。要是诺伊·卢卡真的有所埋伏,原本可以用一次佯攻设局反击,但这计划过于冒险,只能由他亲自指挥,而即便如此,在那片完全不熟悉的星域里,两天时间也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如果他无法指挥,维尔塔斯这边的将领能在诺伊·卢卡的绞杀战术下撑过多久?
他又向星图看去,维尔塔斯的黄色据点离卢卡首府苏利耶空间站只有一道浅浅的红色相隔,在大比例尺的星图投影里仿佛一层薄薄的红色纱幔,却是一条无法跨越的天河。
胸口猛地绞痛起来,莱恩眼前发黑,意识在一瞬间几乎被巨大的挫败感吞没,他紧咬着嘴唇,血珠从尖牙刺入的地方冒出,染开一片狰狞的戾色。
继续突进……还是就此停步?
他冒得起这个险吗?维尔塔斯几乎全部的精锐……冒得起这个险吗?
“撤。”莱恩最终说,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带着淋漓的血气:“新拿下的驻点里的人全撤回来,在这里、还有这里……设个屏障,如果卢卡来夺据点,从这截住……不过她多半不会来。”
他注视着放大的星图,平静道:“如果我不在,你们有把握扛住诺伊·卢卡的进攻吗?”
副参谋长一时语塞:“司令……”
莱恩闭上眼睛,呼吸声断断续续,如同接续不良的嘶哑电流。过了好一阵,他才再次睁开眼,赤红的瞳孔空荡荡望向不知何处:“做好阵地战准备吧。给勋爵发信,就说……”
对不起,伊利安。
盖亚,王庭。
战争时期,王庭的常驻人口翻了一倍,幕僚们、助理们、外交官和亲皇派的贵族政要几乎挤满了这座庞大的建筑。贵族议会虽因“自由派”们的缺席而无法如常召开,幕僚团的会议室却几乎7/24无休。佩着各种纹章的秘书官们脚步匆匆,鱼一样穿梭在饰以星光的长廊中。
维尔塔斯勋爵的临时套房前,一位秘书官停下脚步,抬手叩响门铃。维尔塔斯家族的人首徽记在他肩头闪闪发光。
铃响三声,没有回应。秘书官焦躁地搓着手指,犹豫要不要再按一次铃时,门开了。
“晚上好,阁下。陛下要求……”
秘书官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感谢礼仪培训,他没有惊叫出声——从门后走出的勋爵简直像个幽灵!勋爵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灰眼睛像两块了无生气的碎冰镶在赤红的眼眶中,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发抖的线。他一只手抓着门框,另一只手贴在身侧,半握成拳,却仍不住战栗。
“咳……”秘书官尴尬地咳了一声以掩饰失态,“陛下要求,今天的晚间会议延后……”
“推掉所有行程。”伊利安说。他的目光仍有些恍惚,仿佛越过了眼前的秘书官,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然而两簇幽暗的火焰已从中烧了起来,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狂态:“准备船。我要去前线,现在就走——”
“阁、阁下——”秘书官几乎惊叫起来,伊利安却恍若不闻。他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忽然摇了摇头:“不,我得先见基尔。我得请求他……”
他自言自语,呓语般喃喃,猛地一拳砸在墙上。紧接着,伊利安一把推开秘书官,大步冲出门外。
“阁下!”惊慌失措的秘书官紧跟在后面追了上去。房门再一次关合落锁。空无一人的房间中,书桌上的屏幕仍亮着,几个最高加密的文件明晃晃打开在上面,时间最早的一份收于一周前,题为“下阶段战略收缩计划简报”,第二份是“非编内军官调度申请”,接着是同样内容的加急申请书。
最后一个打开的界面是私人通讯记录,最后一条的接收时间在七分钟前:
乔伊的调动申请得快点 最多再两天 抱歉 我没法撑更久了
二十个小时后,在一连串毫不停歇、动力逼近极限的跃迁后,一艘中型舰及护卫中队驶近日冕座前线维尔塔斯舰队。又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伊利安·维尔塔斯匆匆走进瓦尔基里号的作战情报中心。室内杂乱而拥挤,除了固定的通讯、显示设备还在原处,投影和桌椅均被移开,以便为监护仪、呼吸机、体外循环器等大堆生命支持设备留出空间。丛丛管线从诸多仪器上延伸出来,织成一张苍白的网,一个消瘦的男人陷在里面,像是一抹固执的、不肯被抹去的血痕。
伊利安只看了一眼,便好像当胸挨了一枪。不!他在头脑中呻吟,那不会是莱恩——那个形销骨立的影子怎么会是他的——他的司令官!?他摇晃着踉跄一步,麻木冰冷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自己。他的胸膛急剧起伏,却仍感到窒息,仿佛沉于深海。
“阁下——”警卫的低呼把伊利安从过呼吸的晕厥边沿拉了回来。他死死攥紧僵硬的手,咬牙将破碎的疼痛压回心底。他必须清醒,这儿没有脆弱的余地。此时此刻,莱恩比他自己更需要他。
他继续向前走去。参谋们识趣地退开,被维生设备环绕的男人挣扎着撑起身回头,深陷的、髑髅般的眼窝里蓦地亮起一点光来。
“天啊……”莱恩喃喃道,瘦削的颊边绽出一点不自知的笑意,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枯槁的病容在一瞬间像是被阳光映亮的秋叶,焕发出一线并不存在的生机。
“你怎么来了——”他提高声音,只说了半句便控制不住地急喘起来,鼻氧管上的黏胶被扯开,晃动在亚种因过瘦而显得凸起的颧骨旁。
在医生有所行动前,伊利安先一步冲了过去握住莱恩颤抖的肩膀。嶙峋突兀的骨头硌进他掌心,一阵酸楚堵住了伊利安的喉咙。莱恩太瘦了。
“嘘……”伊利安伸手将脱落的胶管轻轻贴回莱恩脸上,并因指尖微凉的触感而再一次心头绞痛,“先别说了。”
“你该让乔伊过来的。”莱恩低声说,一眨不眨地看着伊利安,却又好像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你带了多少船?这边太乱了……不行,我让他们送你回去。你不能冒风险。你还要照看整个大局呢……”
“……你就别管我了。”伊利安压着声音说,眉目间隐隐透出戾气,按在莱恩肩上的手却仍小心翼翼,极为温柔。
莱恩疲惫地摇头,脱力般倚靠向伊利安的手臂,却仍不肯松懈精神:“乔伊什么时候到?她得熟悉战场,不能全靠读报告……时间不多了,有好些事要交代她……”
“别说了——求你!”伊利安咬牙道,神情有些狰狞,眼角抽动,仿佛强自克制着奔涌的浪潮。他转头吼起来:“治疗舱呢?为什么不用治疗舱!”
舰上的医生小声解释:“司令不肯……”
“我得在这儿。”莱恩说,低哑的声音中猛地透出几分强硬,“诺伊一直在盯着我们,不能给她机会!看,我们的防线还未封锁……”
“我说闭嘴!操!”伊利安失声叫道,全然失态的模样吓到了指挥室里几乎所有人。片刻之后,莱恩用一声沙哑的轻笑打破了死寂。
伊利安长长吐出一口灼热的呼吸,掩住双眼,也跟着笑起来。
“哈……哈哈……”莱恩断续笑着,终于放开面前的投影、战报和战术模拟,倒进倾斜的椅背里,“对不起啦,伊利安……”
伊利安低下头,唇边还带着一点笑容,眼中却透出难以掩饰的忧伤。他深深呼吸,语调轻柔地开口:“乔伊已经在办交接手续了。这里交给我,你只要做好一件事——治好自己,嗯?”
莱恩闭着双眼,没有回答。恐惧像冰瀑般猛然攫住伊利安的心脏,直到看到监护仪上仍稳定的数据,他才缓缓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在陷入昏迷的舰队司令身边半跪下来,握住那只插着针头的、瘦得几乎只剩骨节的手。
“你得好起来,莱恩……”伊利安小声地、祈祷般呢喃,声音发抖,仿佛饮泣的余音。
“……我不能没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