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莉莉和艾比同屋三天,没听过艾比说一句话。
艾比白天被人欺负,莉莉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第三天晚上,艾比突然说话了。
这个女人拿着一把勺子,神经兮兮地,对莉莉说:“你有吃的吗?我用勺子和你换。”
莉莉看着艾比,她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有点儿驼背,缺了个耳朵,用另外一边的耳朵对着你,瘦得要命,疲惫不堪,这天她的眼睛里闪着光。
“走开。”莉莉说。
“烟草呢?我还有烟草。拿烟草和你换吃的。”艾比不死心,继续问。
“我让你走开。”莉莉冷冷地说。
艾比只好走开了,她颤巍巍地爬到上铺去,缩成一团。
艾比晚上又梦见彼得了,只要一遇到困难,她就梦见彼得。
“我真饿啊。”艾比在梦里对彼得说。
“别哭了。”彼得说。
“我真饿啊。”艾比哭着说。
“明天如果有人阻止你吃早饭,把烟草和勺子塞给她们。”
艾比点点头,泪水流进嘴巴里。
咸的。
半夜里,艾比因为饥饿而醒来,她的胃很痛,肩膀和身体更痛。她觉得很难过,很痛苦,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没有哭,哭会消耗能量,而她太饿了。
艾比哆哆嗦嗦地摸出烟草,把它们塞进嘴里,开始嚼烟草,她希望赶紧睡着。
****
莉莉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艾比睡得像死了一样。
莉莉在洗脸池那儿洗了脸、刷了牙,等待早餐。
被起床号叫醒的艾比哆哆嗦嗦,差点从上铺掉下来。她下了床,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地上,靠着墙,抱着自己的膝盖。
莉莉觉得她是行走的僵尸,时不时恢复原形。
这天的早餐还不错,拿到早餐的莉莉朝艾比那边看了一眼。艾比刚打完饭,就有人来抢。艾比没有说话,没有反抗,她快速地把那个面包塞进嘴里,痛苦吞咽。抢她早饭的家伙是个生面孔,那家伙试图扒开艾比的嘴,而艾比非常努力地吞咽那块面包。
莉莉移开目光。
果不其然艾比又被揍了,餐盘掉在地上。艾比把自己缩成球形,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儿呻吟也没有。被两个大个子踢完之后,她爬起来,把那些玉米重新捡进餐盘里。早饭要结束了,她没有时间了,艾比就着泥土,吞掉了所有的玉米粒。她用手背擦擦嘴边的血,又把手背上的血舔干净,然后缓缓地站起来。
今天又有人就“一只耳”艾比和莉莉搭讪,莉莉没什么聊天的兴趣。莉莉根本就不喜欢人类。
莉莉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知道这一点。
莉莉·萨瓦是个人工智能,一台原型机,看起来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她的身体最里面是金属和管子。她可以通过吃东西活下去,充电则是一种更有效率的能量补给方式。充电口就在莉莉后颈的位置,得割开皮肤才能看得见。如果割开莉莉的皮肤,她会流血,红色的血看起来和人类一模一样,只是它们是甜的。
这就是为什么莉莉努力不和人起冲突,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是台机器人,现在这个时代,人们巴不得每一台机器都被销毁。而莉莉是台战争原型机,即使现在她的大部分战斗功能都被锁定,她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掉人类。
*****
这是这个月最安静的一天,艾比安静地把早饭吃完了,没有人理睬她,这种闲暇很难得,艾比也只是需要它而已。
“你应该和一个人结盟,或者投靠阵营。”彼得晚上在梦里说。
“不行。”艾比回答,“她们痛恨杀了孩子的罪犯。”
“我们已经进行这个对话好多遍了。好像有两个我那么多了。她们还没有忘掉吗?”
“没人忘掉。我们都知道。在这里,你最重要的过去,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所以没人忘掉。她们都记得我杀了谁。”
“没有人关心我们是不是可能被杀掉。”彼得说,他坐在那里,盘着腿,看起来小小的,“我已经死了。”
艾比没有说话,她坐到彼得身边,她已经长大了,比彼得高很多,彼得还是以前的样子。
彼得永远都不能再长大了,他不能在艾比的梦里长大。没有彼得,艾比也无法长大。
艾比还是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哭,泪水却流下面颊,她很想念彼得,想念外面的世界。她想念电影院、想念霓虹灯、想念街道和商店,她在这里太久了。当她刚刚对世界有了点兴趣,就来到了这里。
“别哭了,”彼得说,“你会累的。累对你不好,累是说你已经没有力气坚持了。然后你就绝望了。”
艾比的泪水流得更厉害了。
彼得就累得绝望了,他没有等到艾比,不然他也许还活着。
他流光了血。
彼得的手心里有一只甲虫,它是蓝色的,也是紫色的,在某个角度上却是黑色的。
“彼得,”艾比问,“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没人希望我活下去。那些别人希望他们活下去的人却死了,一点都不公平。”
“穹顶又不是用公平做砖块造的。没有哪里是用公平造的。就算没有穹顶,也不会有公平存在。”
艾比开始想念玉米地,想念棉花和苹果树,她的体力很差,那些在露天进行的耕种活动,她想参加却参加不了,她只能在室内缝补布料。
艾比一个人吃早饭,没有人对她说话,也没有人坐在她的身边,她就像一个小小的瘟疫,在监狱里生长。她更瘦了,也更疲惫。生活依旧在继续,她觉得明天醒来就会感觉更好,但一切都可能是错觉。
她吃完早饭,去往工作区。太阳刚刚升起来,它是橙色的,天空则是铅色,红光逐渐笼罩了天际,绸带一般在远处飘过,火一样燃烧。
艾比吸了吸鼻子,走进房间。没人喜欢缝补,才会有人把事情交给艾比去做。艾比的手指很细,她干了很久缝补这件事,可能有接近十年了。她在监狱里已经十多年。
如果询问艾比对世界的印象,应该就是这里,这个制作衣服和帆布包的监狱工作间。每天都是一样的劳动,每天都是一样的缝纫机声,艾比不需要思考,她完成一切劳动靠的都是条件反射,她已经太熟悉这个过程。
艾比总觉得自己是这条流水线上的机器人,没有办法进行思考,没有可以思考的头脑。
干完了活,艾比去用餐区吃饭,还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她看着盘子里的豆子、南瓜,觉得它们都变成了机油,她用勺子铲起机油,送进嘴里。机油流进她的喉管,流进她被机械控制的身体里。
只有饿的时候,艾比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像人类。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机器人。
“去交朋友吧,艾比。”彼得在梦里说。
艾比试过,试过去找和她一样被孤立的人,她们不是冷漠的拒绝,就是让艾比滚开。她们被判的时间都没有艾比长,无论如何,最后艾比还是一个人。于是她不试图和任何人说话,睡着时做很多梦。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她用刀子捅了她的爸爸至少五十刀,那都快把他捅成了一团红肉。
在血里,艾比感到不到悲伤。
只有彼得死的时候,艾比才真切地感受到悲伤。心理医生说她感受情感的方式受到了阻碍。可她在杀人时神志是正常的,所以她被关在了这里。
不仅头脑,艾比的身体也总是像坏掉的机器,就算不被人揍,她也总是生病或感到疼痛。
奇怪的是她竟然还活着。
我的电饭煲不会自杀,艾比想,所以我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