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2）
艾比笑了起来，她朝下看，睫毛盖住眼睛，她的脸有点歪，嘴巴也是，她很好看，莉莉看着她。
“你会给自己惹麻烦。”艾比用手捏了一下缺了一块的耳朵。
“一个天天都在给自己惹麻烦的人说我在惹麻烦。准备比比谁的麻烦更多，霍尔姆小姐？”
“我在这里很多年了，我知道怎么活下去。”
“相信我，我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莉莉笑了笑，只要她想，这里每个人都会死。杀人从来都不是解决方案，杀人是因为她能够做得到。但她一直很谨慎，一直有计划，一直能够忍耐，即使她能够做人类所不能的事。她不希望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
“你去台阶上，就会受伤。”艾比说。
“我们都会受伤。但要有人说去你妈的。我痛恨规则，希望规则都他妈去见鬼。”
“你是个怪人，莉莉。”
“一个希望这里的楼顶被掀翻的人。”
“那我们就要打伞坐在这里了。”
“加点雨这***茶就不会这么难喝。”
“你总是说脏话。”
“我他妈的喜欢说脏话。”
休息时间结束之后，莉莉去工作区域拼装儿童水杯的瓶盖。
单从工作的类型来说，监狱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缝衣服、织手套、缝布袋、剥玉米粒、写机械的代码……总有干不完的活，女囚们是好用的劳动力，如果想减刑，就要更加努力。没人觉得压榨她们犯法，她们正是犯了法才被关了进来。她们触犯了法律，被囚禁在狭小的监狱里，只需要简单的三餐、水、卫生纸、少量的囚服牙刷被单，她们就能够创造出不少可供售卖的商品。这就是穹顶的规则，人类的规则。
莉莉手脚快，干活很轻松，还能找到机会偷懒。囚犯们聚集在一起会聊以前的生活，工作时也聊，有时候嘻嘻哈哈被狱警制止。莉莉时常闭着嘴地听她们说话，听她们回忆以前的生活。每个人都有故事，不少人的故事中有糟糕的父母、丈夫、男友，她们踩着缝纫机评价穹顶。听她们说话有时很好玩，有时很可悲，有时候很愤怒。在监狱里能见到穹顶里最可悲可笑的角落，说无罪的人并非确实无罪，真正的无辜者或许选择自杀，杀了丈夫的人在这里得到尊重，杀了孩子的人在这里被教训，因诈骗罪进来的人得到尊重……
莉莉对人的了解在监狱里变得更深。刚启动，她对人类有各种奇特的幻想，她发了疯一般得好奇。现在她了解得更多，也了解得更加透彻。她回头去评价多丽丝、本、杰森，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她对人的看法一直在改变，她学得向来很快。他们卑微脆弱又丑恶，在一些时候展现出勇气、坚毅，能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感动上好久，而人就是评价着这些仅仅出现几秒钟的勇气、友善、坚毅，对一切都抱有希望的。雷尔诺会被这种希望所感动，莉莉觉得它们蒙蔽所有人的双眼，让人做出不良的判断，假装看不见资源的匮乏、假装看不见这个星球已经毁了，假装看不见过去，假装曾经的书、曾经的生活都不存在，愚弄民众，粉饰太平，他们想要把过去拥有的一切都忘光，然后告诉自己知足，怀抱希望。希望的意义是什么，让等待死亡的过程好过一点？
做完工是晚饭时间，今天没有澡洗，昨天没有，明天也没有，莉莉吃完饭，回到监狱隔间。艾比也回来了。
移动图书馆在每一间小屋前停留少量的时间，它是一个半人高的小推车，由一个叫苏珊的老太太负责，据说她曾经做过图书馆管理员。她推着移动图书馆经过她们，艾比还了一本书，又借了另外一本。
“你很喜欢看书。”莉莉抱着手靠着墙站。
“不能做什么别的。”
“是，出去也不一定能做很多事。”
“还会死在外面哩。”艾比把书放到自己的床上，她没有坐莉莉的床，而是靠着墙壁坐下来，一天的工作让她疲惫，“到外面我活不下去，我很快就会死了。在这里我也会死。”
她不像那些做工时在莉莉身边聊天的女人，她总是说死的话题。莉莉其实不愿意和这种人聊天。
“我总是在想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会不会见到彼得，也许比现在好多了，我不用干活，也有饭吃。但我猜我会下地狱，我杀了人，被关起来。在监狱里死，会下地狱。可能好多人来抓我的腿，把我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吃掉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我的手指，还有脚趾，吃的时候我的眼睛还在动，还觉得痛。吃完了再来一遍。地狱。它会反复很多遍。”
“要看地狱的标准，如果标准高，所有人都要下地狱，如果标准低，你没准也不用。”
“有人制定规则吗？”她停顿了一下，“彼得不会下地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对外头还记得多少？”莉莉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世界和前几年有什么变化。
“我记得一些事，进来之后我读了很旧很旧，书里提到了很多事，各种各样的食物，我们都没有，我们只有土豆、洋葱、大蒜，最多还有苹果、桔子、栗子。以前有各种各样口味的桔子，你不会相信的。我看过一本讲桔子的书，各种品种，多到你不敢相信。以前的生活就像天堂。”她在答非所问。
“这些书在外面有吗？”
“不知道，外面的图书馆里也有很多书。当时我不喜欢看书。现在我无所事事，只能读书。”
“外面读电子书，用阅读器。”
“它有广告，有颜色，有画面，人们拿它看图片，看笑话，很少有人拿它看书。我见过。”
“可能广告商和政府制造这么多讯息就是为了分散注意力，让人们别去关注以前有多少种桔子。”
“多到你没法想象，你下次可以看看那本书。”
莉莉没兴趣了解以前有多少桔子，人类是怎么把霍普毁了的？第五次世界大战是怎么开始的？在土地里埋上核弹，如果有人炸毁了自己的主要城市和一级军事基地，就按下启动键，引爆本土上的炸弹，让全球陷入灾难。这就是战争的真相吗。
“我们都是胜利者。”艾比说，“我读过历史书，当时整个星球都被毁了，穹顶是最后的净土，它早就造好了，就是为了有一天，整个霍普星都毁了。人们开始往穹顶逃，一路上死了好多人，最终进入穹顶的人都是胜利者。”
“我知道这件事，大迁徙被称为’疯狂之血’。”
“没想到你也看历史书。”艾比抬起脸看莉莉。她真的好像小女孩，眼睛很大，黑眼圈像每天都哭的结果。没有头发让她的脑袋显得很小，她的眉毛缺了一块，有个旧疤痕。她穿着有点大的囚服，肩膀瘦削，能看到小骨头顶起布料。她像一张薄纸，可以把她当风筝那样放上天。她比莉莉想象得聪明，她能在监狱里活上这么久，她还读书。
莉莉也在地上坐下：“为什么我不能看历史书。”
“你看着不像。”
莉莉和艾比离得很近，几乎肩并肩。艾比身上是她的味道，囚服和头发上都是，闻起来就知道。、这是个在监狱中长大的女孩。家是监狱，监狱还是监狱。穹顶也是监狱。人类都是监狱里长大的。莉莉想。
艾比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指关节比其他地方都要白。她的手并不光滑，是总在劳动的人拥有的手。她两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有点变形，右小指上有个疤痕。她的指腹上有淡黄色的茧子，青色的静脉爬上手背，在皮肤下面蛰伏。她的毛孔里长着细小的汗毛，手心的纹路很深。
她有一双大眼睛，黑眼睛填满眼眶，像科幻小说里的外星人。她是个黄种人，皮肤因为不太见到阳光而显得苍白。如果她在监狱外生活，有足够的东西吃，她会有正常的体型，不那么漂亮也不显眼，是个普通的女人。现在她瘦得严重，脑袋小小的，身体也小小的，牙齿不整齐，像一只连实验室也进不了的实验老鼠。
人的外形决定了很多事，最开始莉莉被设计出来时，是个白人女性——碧绿的眼球、白皙肤色和金色长卷发。她太漂亮也太显眼，走到哪里都有人在看她。如果她要作为原型机混入人群，她就不应该拥有这种特质。她的形象与性格截然不同，人们觉得她是个漂亮的洋娃娃，她却要持续控制把他们的脑袋和脑浆捏爆的冲动。她要求她的设计者们改变她的样子，于是他们重新制造了她的外表，之后就有了现在的莉莉，黑眼睛，褐色皮肤、黑色的直发。
雷尔诺没有调整最初的设计，他一直是个英俊漂亮的白人男性，蓝色眼睛、金发短发，几乎完美的身体和相貌。雷尔诺被设计为一个男性，莉莉被设计为一个女性，他们拥有几乎一样的底层算法，只是参数上作了调整。从他们启动的那一瞬间起，社会元素开始干预，干预他们的行为，干预他们的情感，干预他们的想法。第一个星期他们就显出了极其明显的差别，第一个月，他们的性格渐渐固定，形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反馈方式。雷尔诺有足够的耐心，总是关心别人，好得过头。莉莉更关心自己。
艾比看着外头。
沿着铁栏杆看出去，是一间一间隔间。一个隔间里有两个人。这是待在监狱隔间里唯一的风景。
莉莉顺着艾比的耳朵看出去，缺掉一块的耳朵像咬了一口的零食。她小小的，瘦瘦的，却杀了人。无论她杀了谁，莉莉都觉得没问题。
艾比上床去睡觉，莉莉也躺到床上。她能听见艾比的呼吸声，听见她的肺吸入空气，她猜测艾比的胸脯像冬天的小鸟一样膨胀开。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莉莉问。艾比不是计算机，她不一定会回答。和她聊她自己，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艾比翻了个身，莉莉知道她不会再回答。
莉莉闭上眼睛，打算睡觉。睡觉是休眠状态，节约能量，保存体力。
几分钟后，艾比突然又开始说话：“它被剪刀剪掉了。”
莉莉睁开眼睛，她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提问。她的耳朵是被自己剪掉的，还是被别人剪掉的？让她重新回忆这些或许会伤害她。人的记忆存储方式很特别，他们可以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事，选择性地粉饰自己受到的伤害，假装生活很好。如果被揭开，他们的精神会受到冲击，痛苦不堪。
对话在这里结束了。如果是雷尔诺，他就知道怎么询问，怎么安抚，莉莉不是雷尔诺，她缺少他的能力。雷尔诺的性格中有属于这个世界要求的所谓“女性特质”的地方，他更体贴，更温柔，他是一个范本。莉莉是反叛者，那匹黑羊。
莉莉听见艾比的呼吸声，她知道她在上铺**。
她突然觉得很生气，觉得这些地方都应该被炸毁。她在外面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有太多的人应该被抓起来，而结果是艾比在监狱里每天做工，得不到减刑，这些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她知道人类社会又恶心又不公平，她突然因这种不公平而愤怒。
她从床上坐起来，抓住上面的床沿，翻身跃到上铺。
熄灯了，而她的动作又轻又快，在她捏住艾比的手腕之前，她都不知道她怎么就跳了上来。艾比吓得往墙里面缩了一点。
莉莉更生气了：“我又不会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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