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2/2)
然而待他们回到衡王府中,明远还没把修园的凳子坐热,就被闻讯赶来的王妃提去了祠堂跪祖宗。
衡王府宗祠位于府中紧西边的西跨院,在明远的记忆中,他先前仅有几次极其出格的犯错,才会在这里领罚。
虽然眼下明远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但李氏却仿佛视若无睹,甚至迁怒了意欲求情的春生,看来这次着实是气得不轻。
明远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几字何解,是以也不反抗,一声不吭地做低伏小,进了祠堂就老老实实地跪好,半点狡辩和开脱的尝试都没有。
李氏似是对他这种举动颇为满意,又好像是全然放弃了对他的教化,总之把明远关进祠堂之后扭头便走,从头至尾未置一词。
西跨院中那祠堂常年不见天日、潮湿阴冷,还有一股子夹杂着霉味的烟火气。明远当时身上依旧穿着前一天狩猎时换上的那套并不厚实的脏衣服,昨夜操劳过度,今日又是许久未曾进食,没跪多会儿就挺不住了。
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腰踱到门边,不抱希望地轻轻推了两把,那纹丝不动的厚重门板好似一张紧闭的、拒绝交流的嘴,让明远霎时心灰意懒,失却了呼喊的欲望。
他双腿一软,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那扶腰的手辗转往前,死死抵住早已空空如也的胃袋,终于忍不住轻轻抽了抽酸涩的鼻子。
有那么一瞬间,明远甚至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好像在互相啃食,叫他又饿又痛,头昏眼花。咬牙忍了半晌,小王子终于从唇边泄出一道呻吟,却是意味不明的一句:“忍冬……”
明远也为自己无意识喊出口的这两个字怔忪了一瞬,脸上一个无奈的笑容还未扯开,忽然听见门外有一道低沉的应答声:“少爷,我在。”
这下明远当真是实打实地愣住了,他反应了半天,才又不可置信似的小声道:“是忍冬吗?母妃……不是也罚你了?”
门外那尽职尽责的小侍卫却顾左右而言他:“少爷恕罪,是属下来晚了。”
门内的明远轻轻地笑了。冷也好、饿也罢,一切的不如意,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之后,都没有那么难熬了。
于是他缓缓把头抵在那厚重的门板之上,用一种介于商量和命令之间的微妙语气轻声道:“忍冬,你……顺便跟我说点什么吧……”
然而一根筋的忍冬显然不能理解明远那些隐秘晦涩的小情怀,他把这句话自行理解成一个要求汇报工作的指令,隔着一扇门仍旧正色恭敬道:“依属下所见,昨天袭击您的那帮人,极有可能也是暗影出身。”
这是他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论。忍冬当然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代表着什么,但他依旧像一头誓死捍卫主人的忠犬,义无反顾地做出了最有利于那人的选择。
他把身家性命全然交付给他,而后是生是死,都只凭他一句话。
只可惜彼时的明远却丝毫无暇顾及隐藏在那背后的深情厚谊,单单是搞明白这句话的字面意思,就好像已经穷尽了他所有的理解能力。
除却明远,衡王府乃至整个大宣朝,拥有“暗影”的人只有两个——明贞、明长靖。
这两个人,无论其中哪一个对明远起了杀心,那他都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明远迅速地闭了闭便有了计较,再睁眼时虽然依旧是满满的无措,开口说出的话却压抑着不露半点心绪:“此事天知地知,休要再提。”
“他一击不成便不会轻易再试,之后我们小心行事,在这王府之中一时半刻还不会有性命之忧。等到战事终了,大军归来,也就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明远这番话就像祠堂中香炉里袅袅吐出的烟雾,看似一点点地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其实早已随着呼吸融进了听者的血脉里,自此再不能忘。
在那两相无言的沉默之中,西天的太阳一寸一寸地被头顶上高高的房檐吞没了。小王子惊心动魄、毕生难忘的十五岁生日,就这么在所有人的遗忘中默默地过去了。而衡王府中翻涌了十几年的这些暗流,终于慢慢地浮上了水面。
明远心知自己尚有一线生机,于是日日盼望着那人早日平安归来。
现实却又狠狠给他了残忍的当头一棒——
大宣朝景和十九年夏。
衡王殿下在一次夜袭中丧命,而后安北军将士群情激奋,大王子明贞斩杀敌方大将为父报仇,宣朝大败金人,两国再度缔结休战条约,自此,“宣北之战”终。
明长靖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