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谢遇的小眼珠子一抬,随着那把突然出现的折扇下来,重重落在少年脑瓜上。
“哎呦!”少年几乎要跳,一回头看见青年笑眯眯地看着他,又漏了气,“师父,我吵醒您老人家啦?”
这少年脑子上的洞可能是给砸出来的,越砸越蠢,越蠢越砸。
那青年懒得理他,坐在谢遇床边,温声道:“怎么样,身子难受吗?你的手之前动的太急,伤着了,已经上过药,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谢遇摇摇头,他又不娇生惯养,既然哪哪都没什么问题,注意力便转到其他地方:“这位、这位大侠,可能告诉我……”谢遇想问的太多,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青年抬手示意他不急,说:“小友莫要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七日前,我和我这徒儿寻人路过此镇,正遇上贼人,一路追到城隍庙,便见几人缠斗,正要追上去却看见两位躺在庙前,身上均有内伤,却性命无虞昏迷过去,想来是受他人波及,并无大碍。那日狂风暴雨,若袖手旁观必然是会害了两位小友,我心中不忍,便自作主张将两位带来此处修养。”
谢遇认真听着,没想到已有七日之久,除此之外,似乎都能说得通,毕竟他的确是在庙口被下了黑手,只是没想到一觉醒来还中了什么内伤,倒是不觉得肚子怎么疼,他没内伤过,无从判断。
青年看他听进去了,接着说,“我二人有意多待些时日,看两位年纪轻轻也不通此道,不如安心修养一段时日,等好些了再随意去留。”
谢遇虽小,见的人却不少,倘若一个人常年事事靠自己,怎么也能摸爬滚打出一套为人处世的条条框框,他直觉这人没有什么恶意,虽然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可要是有心害他他早就到阎王爷那溜达一圈回来了,还等得到醒来被诓骗吗?再说南沄还没醒,他一个人也应付不来。
他沉默了一会,看了看南沄,问道:“大侠可知道我弟弟什么时候能醒来?”
“说不准,不过快则这几日,也差不多了,”青年顺着看过去,“他年纪小没什么底子,用药一时受不住是意料之中。”
谢遇没在这里多想,他自己都睡了六七天,要不是那个少年手欠,说不定还没有这么快醒。
这么想着,他不由去看那个少年。
少年见他看来,咧嘴一笑,说道:“哎,你叫什么?”
谢遇看了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救了他却要无故吃个巴掌,好没有道理。
这一打岔,没听清少年讲什么。
少年以为他是提防着生人不想说,撇了撇嘴,觉得这小孩心思还挺多,又一想,一个小孩子在这种环境难免拘谨,他现在端这么一下以后再想逗这孩子开口不就更难了么,便体贴地笑了笑,说:“我姓魏,你若喜欢,叫我一声哥哥也行。”
“平日里教你的都教哪里去了,没规没矩的,”封沉在魏长昕后脑壳弹了一指头,转而对谢遇说,“我二人乃清望山上修行的修士,我俗家姓名封沉,这小不正经的叫魏长昕,不知小友怎么称呼?”
封沉,又是一个封姓的修士,不知和庙里那位有什么关系。谢遇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说:“我叫谢遇,这个是我弟弟叫南沄,三水云。”
魏长昕仰着脸,目光往下飘,笑得一脸春意盎然。他看着谢遇说:“谢遇,谢遇,名字也好听,你和你弟弟不同姓啊。”他一张嘴,封沉就想打他,果然没吐出什么好牙。
一来,谢遇很久没听过有人叫他名字,自己说出来都感觉陌生,有些不习惯,再就是觉得与这些修士相比,自己那点身世真是没法提,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他十分局促,说:“我、我认的弟弟,他小时候只有一点大,在庙门口像只小猫一样。”
我就住庙里,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
他没能说出来。
早在七天前,谢遇还没这些离奇的经历,只担心自己会不会风餐露宿的时候,他还穿得很旧,虽然他能收拾得很干净,可这些衣服不是街坊小孩穿不了的就是从裁缝那得来的边角,通常都不太合身。
此刻坐在这里,封沉为他换了干净的新衣,身上也擦洗过了,小乞丐寒酸的样子就去的一干二净。
一个长得顺眼又身世跌宕的小孩,很难让人不心疼。
封沉他们在见到这两个小孩时就基本心知肚明了,可让孩子自己说出来就不一样,显得很残忍。
也许谢遇并没有被伤得多残忍,可魏长昕觉得,他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谢遇,看得谢遇一身鸡皮疙瘩,十分受不住。
总而言之,谢遇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待了下来。
他们住在一个客栈里,离城隍庙不太远,他甚至有点路过这里的印象。
这些天过得很安逸,不用去邻家做活讨吃的,不用上山捡树枝,不用被夫子门口的狗追得满街跑,他看封沉每天看些不知写什么的书,魏长昕晨起比划着剑招,而自己纯粹是个闲人,谢遇有些恐慌,也不知道是哪让他恐慌,就是觉得这样不行。
然而还没等他认真思考出个结果,本该醒来的南沄却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
南沄跟着谢遇的时候老乞丐还在,不知是糙养更坚强还是怎么的,两个人都很少生病,这也是谢遇最大的慰藉,两个小孩没谁能承担得起这么大的折腾,长这么大纯粹靠强韧的生命力和一点点运气。
这场热来得快,打的谢遇束手无策,所幸运气在,旁边有封沉这么个仙人跑前跑后,三天后终于稳定下来。
谢遇看着烧得瘦了一圈的南沄,心里很不是滋味,养得好好的弟弟这一通折腾就缩水了。
正难过着,不知南沄是不是在梦里感觉到了,想让谢遇少操点心,就很合时宜地醒了。
几天后。
离那天庙里发生的事有小半个月了,正是酷暑,好得差不多的南沄躺在床上亮着肚皮,谢遇给他扇着风,觉得这几天也差不多该告辞了,他就等着封沉开口说该走了,可等了两天也没等到,他只好自己去问。
封沉听了没什么表示,顺着话应了一句:“没错,我也确实出来很久了。”
谢遇坐在床边,小声清了嗓子,用了这辈子自认为最客套认真的语气,却不知道自己东学西学,是个正经的四不像,说:“多谢封大侠救命之恩和多日照顾,若有他日,我和南沄必然砸锅卖铁涌泉相报。”
封沉不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正经呛住了,轻咳了一声。
一边看戏的魏长昕已经乐抽抽了,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
封沉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可能觉得没治了,对谢遇无奈一笑,说:“涌泉相报就不必了,这么些天我以为都很熟了,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做这些事都是随心而为,若真将你们不管不顾,怕是先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况且为人师表,便要以身作则,不然这傻子也要挖苦我丧良失德,有辱师门。”
谢遇被笑得红了脸,他又想起自己当时在庙里的情景,他没有徒弟可教,没有师门可辱,只想着安稳地守着一座小庙,看着南沄一点点长大,将来随便能谋个差事,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想,若是他没偷偷听过夫子讲学,就浑浑噩噩长着,半点不懂什么家国人命,是不是连挣扎的心思都不会有,就过好自己的生活,冷眼放任那大侠自生自灭,顶多心里噎着一个不上不下的疙瘩,时间久了便渐渐忘却,如同没发生过一样。
谢遇下意识摇摇头,就算没有夫子,他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他会有私心,却不会没了良心。
重要的不是这些,也不是有没有夫子,那些困扰了谢遇很多天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头绪。
他先前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事情干,等回了庙里,又会变成以前那样,仿佛这一生就像街坊里随便一个小孩一样,一眨眼就是一辈子。可现在不一样了,他看见了不同的东西,或者说在他见到那位大侠和这两位之后,就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活法,那是一条和市井街巷完全不同的路。
这条路不似凡人,没有柴米油盐,可以腾云驾雾,也许没有多美好,受伤都会危及生命一样严重,却和夫子口中的“浮世万千”一样吸引着他。
一个只能偷听夫子讲学的小乞丐,和一个努力一把就能登高望远的新世界,要怎么选?
谢遇握紧手指。
他不想“谢遇”就仅仅只是一个“谢遇”。
封沉看着这个沉默的孩子,不知道他又陷在什么想法里。
“大侠,”谢遇突然抬头看他,说:“我就是个小乞丐,身无长物,不懂什么天命大道,就念过几句‘之乎者也’也是偷偷从夫子的书院听来的。”
封沉心里一动,他看见孩子眼里闪着光,稚气未脱的脸上一本正经,就听见他轻声说,“若是我……我这样的人,也能妄想‘随心而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