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2/2)
“什么?”
“小、小遇,”他提了提声音,像周子澄那样叫他,又低声说,“我就这样叫你了。”
魏长昕是个奇人,清望一众师兄弟中,他俩认识的最早,开始总是“哎”、“小孩”这样的叫,等谢遇拜入师门成了他的师弟,他又时常随意怎么叫怎么叫,各种能称呼的都随便,等后来下了山,再回来,却清一色全成了“师弟”,有些越熟越生分的意思。
谢遇原先不把这当一回事,现在见他这样煞有其事,反而也要跟着紧张起来,一时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了。
“怎么不说话?”
魏长昕侧过身来看他,面色被火光映得一半明一半暗,总是雾蒙蒙的一双眼睛此时却深如墨色,里面闪烁着一点亮,平日里的各种各样的性格情绪统统被阴影磨掉了表象,神情专注柔和,在明暗的光线中竟有几分隐约的深情。
谢遇被他这个样子看得有点懵,喉咙不自觉地微微滑动,一把燥热的小火苗燃在骨血,凝呈藤状,从脖颈细细密密地攀爬而上,在他头顶笼了个圆满,渐渐回落在耳畔,引得他不禁用手背去蹭,以求可以降下些温度。
他对这种感觉不是没有经验,小时候偷听夫子念书从树上掉下去,被夫子和几个村人围住的时候,他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感觉,脚会不自觉地往后撤开,做出要逃跑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他可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没道理师兄看一眼就有点受不住的感觉。
谢遇不再看他的脸,目光垂下,落在他襟口,说道:“师兄想怎么叫便怎么叫。”他说完,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他自然是想怎么便怎么,这有什么好问的,难道他还会掐住一个称谓死死不放?
少年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烦躁、不解还有些憋屈,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听来近乎有些不耐:“师兄自己喜欢就行,不必问我。”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脾气来的毫无缘由,想说什么补救一下却不知说什么好,遂干脆闭嘴不说话了。
谢遇这样的人,看着温和单纯与谁都能相处,内心敏感却说不上多么细腻,会察言观色却不见得时时能看透他人想什么,放在尘世中最是普遍,只要脑子没坑,十个有八个都是这样的,而他稍微有一点不同,他原来就比一般人会看人眼色——一个孩子举目无亲活到十多岁,受街坊邻里多番照顾,最大的原因不就是他不讨人嫌么?
他秉承着有需要便出现,没有需要便乖巧往旁边一站的相处模式,本身长得又好看,在一众街坊眼中是个不计功也绝不会有过的形象,换句话说,他这种样子的懂事十分戳人心底,还隐隐有些卖可怜的味道,让人叹口气便随手照拂他一下,照拂得心甘情愿。
那这样一个人,后来再不用看人脸色小心翼翼的生活,在门派中时不时回想到自己的过去,每想一次便要提醒自己知恩图报,对山上的众人有求必应。
若说以前是生活所迫不得不,那现在虽出发点不同,干的事情却都是一样的,他致力于做清望一个大尾巴扫帚,一日十二个时辰待命,扫落叶扫尘埃扫水扫雪样样能行且毫无怨言,平日说不上多惦记可谁也不能没了他,造价还低,堪称“庭院最佳”,是人心上平凡又不可或缺的一抹颜色。
而如今,这抹“理所当然”的颜色却要被谁单独拿出来称赞,几次三番重视之,搞得他十分不习惯。
见他神色变化又不说话了,魏长昕才察觉自己的古怪来:自己果真是有时候掉脑子,一个名字而已,还问同不同意,难怪小遇都不说话,这绝对是没话接了。
蠢货啊!
魏长昕内心自我唾弃了一番,看他的神色,小声道:“你说的是,名字嘛还要问一问,搞得有什么事一样,我就是想改个口,可不太习惯。你没生气吧?”
我生什么气呢?我怎么老在他眼中生气?
谢遇那股说不清的烦躁又开始作祟,他开始搞不懂自己了。
我是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吗?
“师兄知道的,你肯定没生气,”魏长昕伸手在他肩膀上搭了搭,凑成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嘴里却有些怨怪,眼神往他脸上扫,“可是吧,我就是,就是……那个,你觉得我怎么样?”
谢遇万没料到他突然这么一句,微愣,什么怎么样?
“不是不是,就是刚刚,你们不是夸四师弟嘛……”他张嘴就觉得不该说了,想什么不全暴露了吗,可话说一半了还是得硬着头皮讲。
他索性豁出去了,压着声音认真地问:“那我呢?你眼里……我怎么样?”
谢遇:“……”
谢遇自觉老大不小了,不常跟师兄一样丧脑子,这时竟茅塞顿开了一般悟了——魏长昕从回山以来便奇奇怪怪,有时躲他有时又恨不得黏在他身上,有时是个师兄的样子,多数又和个没断奶的毛孩子一样。
若说一个人有那么多面,心中必然也是曲曲折折,装了很多弯绕的。
“他问我怎么看他,他在意我怎么看他?”谢遇怔怔地想,“他重视我是吗?”
顿了顿,他反问:“那师兄你呢?”
魏长昕内心备受煎熬,他似乎很早的时候对谢遇有种“这是我先认识的小孩”的感觉,下意识要和别人分开来,用个不一样的名字叫他,可一时没想出来,慢慢就到了现在,可如今谁都和他关系那么好,偏偏自己不是,心中就很酸,也见不得他夸谁,觉得他不该把什么人什么事挂在嘴上,可这个人这个事如果姓魏,可能也是可以的。
魏长昕十分确定,他不知不觉就把谢遇摆在其他一切的前面,他在他心中分量很重了。
“我?什么我?”魏长昕跑神了一瞬,又赶紧把自己拽回来,说,“哦,我觉得我还可以。”
谢遇:“……”
谢遇本是想问你怎么看我,然后魏长昕怎么回他他便怎么顺水把这些话再还回去,了结这个颇令人多想的话题。
魏长昕看他神色,突然福至心灵,有些懂了,他不知从何说起,口不择言:“我觉得你……很聪明。”
谢遇:“……你也很聪明。”
魏长昕:“……”
两人对看了一会,魏长昕突然低低叹笑了一声,听来颇为无奈,他整个人转过来,将火把递给谢遇,正正看着他说:“小遇,你还记得你说让我有什么想的都告诉你的话吗?”
谢遇接过火,点了点头。
“去年这会儿,不,可能再早一些,我还在蜀山,也是个这样的地方,没有火就看不清旁边人有几只眼睛几只嘴,那时可能还要凶险一些,不是只有我和大师兄两人,还有些魔教妖人,和几位同道凑在一处,不知何时能脱困,”他把手搭在谢遇肩上,指尖微热,有些颤抖,三言两语概括了几个月的生活,“大师兄问我,若是能出来,第一件事要干什么。”
“我想也没想就说,‘那必然是要大吃一顿,从此再不去蜀地’,他那时受了伤,说他也这么想……虽然不提,可当时我俩最想的都是清望山……”
“我每日都后悔好多次,怎么就想去蜀地呢,要是知道有命去没命回,打死我我也不往南边走……”
“天太黑看不见的时候后悔,碰见魔道妖人的时候后悔,想清望的时候后悔,想吃东西的时候也后悔……最后悔的是见到言师姐的时候,我就想压根就不该下山,再在山上多待几年,能等到你和白露小师弟小师妹长大,说不定来救我们的同门可能就是你们了,像以前在清望后山时一样,最冷的时候师弟就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整个人搭在谢遇肩头——他老早想抱抱他,顺势便这么做了:“可我又不想你们去那种鬼地方。我就是想再见你们一面,不想就不明不白在蜀山没了,也不知道你长高了没有,说好了要比剑,结果到现在也没比。”
说完,他依旧保持那个姿势,有些不想动,声音响在谢遇耳边:“我就是想回去,想见你们,想见你,我就是……这样想你的。”
谢遇被抱着,不得不扬起脸,下巴抵在他肩上。
他僵着手,漆黑的眼珠转到那火把上,火苗没心没肺看不懂人心人情,欢快地左扭右扭,完全不知道被人反反复复惦记是什么感觉。
谢遇也不知道,他觉得师兄这番话信息太多却实在是一个意思,根本就是针对他的,尽管不挑明也挺明显的,关键还不是什么别的,是要针对地重视他,想念他,针对的……喜欢他?
谢遇被这个想法震惊了。
他第一反应倒不是讨厌,只觉得这和兄弟朋友之间的喜爱都不太一样,他们两个男人应该也不是男女之爱,硬说的话是有些像?可他之前没有喜欢过女人,离他最近的也不过是南沄喜欢小师妹这种孩子气的喜爱。
那明显又不同了。
说来虽不应景,他确实脑中空了一瞬,然后轻飘飘地想:“为什么啊?”
短时间内心绪起起伏伏,是个很奇妙的心路历程。
半晌,他有些迟疑地伸手搭在魏长昕肩头,没敢搭实,像顾忌什么一样,虚虚拍了拍,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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