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2/2）

最开始那个给他喂水的年轻人被喊作“张哥”，张哥不耐烦，后来来照顾他的人就换成了一个小孩。

孟平野能看清东西时，发现那小孩看起来也就九岁左右，干干瘪瘪脏兮兮，瘦得颧骨高耸，皱巴巴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奇怪的污渍。和可怜外表不符，小孩有点儿粗暴，给他喂东西吃时始终在碎碎念，说什么“都快死了还要抢我的吃的”“白吃这些东西顶个屁用”。

“该死总要死！”他咒骂着，“这么没用的家伙，现在又死活不死！”

孟平遥和身体不太合拍，可能是刚从鬼门关回来，魂魄用了粘性不好的胶水，还没能完全贴着上去，开口的话，最初只能比口型，慢慢练着，在小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才终于艰涩地说：“不想死……”

小孩吓了一跳，马上闭嘴。

孟平遥喘着气，向小孩传达道：“我，不想死。”

他睡着或者说晕厥的时候时常会做梦，五彩缤纷的梦，他见过的名山大川、山河湖海在他的相机中留下痕迹，成品相片一张张在他眼前飞过。但到梦的最后，这些东西总会消失，他被拖回少年时代。

有一个人与他如影随形，和他一起看书睡觉，对他哭对他笑。

孟平遥在梦中也会觉得自己太好笑，看过那样多的东西，自认为变得洒脱自在，但在心底最深处，仍然是他告诉自己早就放下的记忆。

小孩丢下他，直到后一天再来，带了用塑料盒装着的面线糊。这是头一次有热食，孟平遥一口接一口迫不及待地全喝了，舔舔嘴唇，四天过去，他这时候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人。

他有了力气，第一件事是看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身上有很多伤痕，结着痂，但胸前和背后都没有长刀疤。他的手指干瘦，右手的大拇指指甲只长了一半，卫生条件太差，他本应被遮盖、却被暴露在外的肉泛着黑紫色，惨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不是他的身体。至少不是孟平遥的。

那照顾的小孩看他这模样，没好气地凶他一句：“烧坏脑子了？”

孟平遥望着他，张口，先是艰难地“啊”了一声，然后才又说：“嗯。”

小孩没想到他这么坦率，一时被噎住，瞪着他。他又思索着问：“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这具身体比小孩大了一圈，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小孩子顿时炸了，骂他说：“谁是小弟弟！”他只好改口只喊“你”，花了好一番功夫，从小孩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小孩子叫阿邢，十一岁。他被大人授予的称呼则是“阿遥”，但他不会写字，阿邢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个字，可能是“遥”，也可能是“姚”，或者别的什么字。

而这里是D城区的废弃厂房，暂时占领这里的这些人，说好听点是带了很多小乞丐的流浪汉，说难听点，是人贩子。

阿遥跟了他们七八年，向来是配合乞讨的模范人选，但一个星期前犯了大错，害得老大险些被条子盯上，逃回来后被老大打得半死，发了高烧，在死亡边界徘徊。资历老的成叔看他撑了两天，仍然顽强，才大发慈悲让张哥给他一条活路。

阿邢一双眼仁大得要命，恶狠狠地对着他，刚说完这些被他“忘掉”的东西，仿佛还想要再骂他两句。就在这时，铁门被用力踹开，“乓！”的一声打在水泥墙上，震得孟平遥耳膜发麻。

张哥长了一张老鼠脸，满面写着的除了麻子，还有不爽。他的下巴都歪到右边，脑袋往左边扭，吼道：“阿邢你他妈还想偷懒多久！出来给老子写新板子了！”

刚才还气势尖锐的小孩咬咬牙，顿时消了气焰，点点头，小跑跑了出去。张哥看了孟平遥一眼，“切”了一声，顺势吐一口口水在他躺的席子旁边，说：“我们可没有时间养废人，你小子自觉一点啊！”

孟平遥张着嘴，最后又闭上。直觉指示了他，他装出乖顺的样子，也点头，张哥这才又出去。

真脏啊，上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人。他盯着那口水，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