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朝夕(九)(2/2)
“你拽衣袖做什么?”他凶道,“我没让你靠着,你便连扶都不会扶吗?”
江亦捷本来就心怀羞愧,被他一凶,更是无地自容,小心翼翼地松了手,连他的袖子也不敢拽了。
韩烬看得恼火,想让江亦捷安心靠过来,却又拧着一股劲,开不了这个口。双手不上不下地悬在江亦捷背上,终是后退一步,将他松开,硬邦邦地道:“罢了,反正你也不好受。”
他丢下这句话,便将脸扭向一边,转身离开了天霜阁。
他脚步匆匆,走得果决,让江亦捷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远离。
江亦捷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哪个举动惹恼了韩烬,更不知道韩烬为什么上一刻能抱着他为他疗伤,下一刻就能愤愤离开,一副对他厌恶至极的模样。
他心中沮丧,身上实在难受,便卧倒在潋滟冰石做出的床榻上,运转孟溪微教给她的驱寒法诀,慢慢地调理身体。
他蜷缩着身子,骨脉中不仅有雪中留下的寒伤,更有韩烬留下的刚阳灵气。二者互有盛衰,彼此消磨,比起只有寒伤入体时还要折磨人。
他颤抖不停,昏昏沉沉地躺在冰石上,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天霜阁外黑夜渐沉,阁内无人点灯,更衬得夜凉如水。
黑暗中,不知江亦捷孤单单地苦熬了多久,才有另一人去而复返,将江亦捷横抱起来,挪到了一旁的乌木床上。
江亦捷再昏沉,也被这一抱惊醒了。
他睁开眼,直直撞进韩烬眼里。惊慌之余,更有满心的不解。
他张口欲问,却听韩烬道:“乌木养魂,你先在这休息一夜。”
说着,他翻身上床,侧躺在了江亦捷身侧。
“背过去。”他命令道。
江亦捷不可谓不惶恐,僵硬地杵了一会,才如提线木偶般顺从地躺下去,侧身背对韩烬。
韩烬伸出手,从江亦捷的腰上绕了过来,轻轻一带,将人带进了怀里。
两人前胸贴着后背,不似之前的对面相拥,又有黑夜的遮掩,避免了不少尴尬。
江亦捷身体微蜷,韩烬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缩着手脚的小猫。
他乖巧听话,一动也不动,却还是惹来韩烬一句:“不准乱动。”
他恶声恶气的,没有一句好话,身上却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不再像之前那般以灵力化解寒伤,而是用自身的体温捂着江亦捷。
江亦捷被他捂着,暖意往上一冲,整颗心都软成了一团棉花。
“谢谢……”他不知还能做什么,只能轻声道谢,“之前在小青山外,多亏师兄出面维护,我才不至于丢了小青山的脸面。我、我呆板得很,也不知要怎么报答才好。若师兄日后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我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好言好语,说的全是好话。可韩烬闻言,却面色一变,心里那股劲又拧了上来。
他在外人面前回护江亦捷,可以扯着“遵从母意”的旗子。若没人点出还好,一被人明明白白地点出来,就像他有多在乎江亦捷似的,变做了另一番滋味。
“我替你挡下鸣兽峰执事,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只因你是我娘的弟子,她又在离开前特意嘱托过我,我才会在人前给你一分面子。”
他愈往下说,声音便愈发冷淡,“你不要以为我接纳了你,更不要妄想我会认同你。你是我娘的弟子,就算我再厌恶,有她拦着,你也不会被我赶下山去。你大可不必为了她来讨好我,也不必巴巴地说些奉承的话来讨我欢心。你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我看了厌烦,你自己也违心。”
他将话说得冷酷无情,在周身围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自以为能将江亦捷远远吓退,再也不敢殷勤地围着他打转,说着以后要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他等了好一会,也没有从江亦捷那里等来惊讶与退缩,好似他早就料到了韩烬会说什么,也和他有相同的念头。
“我知道师兄护着我,不是出于本心,是受了师父嘱托。”江亦捷道,“正是这样,我才要向师兄道谢。因为师兄明明厌恶我,却顾念我是师父的弟子,没有让外人看低我,更没有让我受外人责罚。这两年来,师兄一直看我不顺眼,却从未欺压我,辱骂我,驱赶我,最多是远远避开,不与我来往而已。如此襟怀坦荡,宽以待人,我心中……其实是仰慕的。”
他挖心挖肺地说了好大一段心里话,将这两年的心境全都摊开在韩烬眼前,多少有些忸怩不安,轻声细语的,不敢咬重了半个字。
“师兄出身尊贵,高不可攀,看不上我也是理所当然。我日夜刻苦练剑,对师兄百般讨好,初时确实是为了师父,现在却早已不是因为师父了……”
江亦捷背对着韩烬,看不到他的神情,也摸不清他的喜怒,怕话说得太满反而显得不够诚心,便在此处止住话头,等待韩烬答复。
韩烬搂着江亦捷,感到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屏了气。
黑夜岑寂,四下无声。
胸腔内的心跳却鼓噪不休。
他的眼神藏在浓浓夜色中,却带着星子一般的光芒,停驻在江亦捷脸侧。
韩烬生来便是剑痴,是天澜宗一峰之主的独子。自身天资过人不说,双亲又有化神期和元婴大圆满的修为,一睁眼便站在巍峨山顶,俯瞰芸芸众生。常人踏破天地,历经三世轮回,也不敢妄想触到他的高度。
他孤傲惯了,便不愿被旁人近身,更不愿有外人进入小青山。无论孟溪微收了何人为徒,又将何人带上山来,他都会万分排斥,打从心底厌恶此人。
如果不是孟溪微硬要领一个人上山,他或许会逆天而行,独自一人修炼《天澜剑诀》。
既为剑生,亦为剑狂。哪怕走火入魔,韩烬也不要违背本心,强迫自己与他人为伴。是以江亦捷上山时,初初碰面,便像一根尖刺扎进他心里,令他又烦又厌。
近两年,近七百个日夜。
纵使峻峰坚冰如铁,渡了两回春风,也当化水消融。
不知何时,又是何契机,“江亦捷”这根尖刺不知了去向。任韩烬刨胸破腹地寻找,也只能找到尖刺拔出后,空余在心上的细小缝隙。
如今,一道雪中孤影撞在心上,裂缝破开,洪水猛兽正在往里钻。
原来江亦捷是江亦捷,不是外人。
如果是他,两年复两年,七百个日夜又复七百个日夜。冗长一生,数不尽的朝夕与寒暑,有一人紧随身后,风雪相随,也称得上是一桩幸事。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