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问心(一)(2/2)
“我去见过我家老祖,韩烬肯定要跟我去的,江师弟呢,你去不去?”
严子崇站在浅池边,一边问,一边随意撩了两把池水。
看他悠闲自得的样子,江亦捷心里怪异得很。严子崇平时这么疼严子瑛,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他,却一句也不过问。
至于去见严家老祖的事,江亦捷没有主意,就向韩烬请示。
“不过是寒暄客套,你不必去。”韩烬说,“我大约一柱香时间便会回来,你在这里待着,不要随意走动。”
江亦捷应下,抬步送到院门口,目送二人离开。
等人走了,他独自一人回到院子里,坐在浅池边打量罕见的异种赤莲,脑中频频想起方才严子瑛被众人抛下的画面。
江亦捷记得,他第一天上小青山的时候,就碰上严家兄弟在大殿玩闹。严子崇逗弄弟弟寻开心,孟溪微呵斥了他几句,他却满不在乎地说家中有数不尽的族弟族妹要叫他哥哥,并不稀罕严子瑛一个。
当时江亦捷还道他们兄弟情深,随意说着玩笑话,可看兄弟俩在滁涂山上天差地别的境遇,只怕是……
他念着严子瑛仅仅七岁的年纪,越想越放心不下,急忙迈出院子原路折返,一路寻找严子瑛。
春盛时分的滁涂山,道旁草木勃发,都有近半人高。七岁的孩子如果钻进草里,死心眼躲藏在里头,给江亦捷多长两双眼睛也找不到他。
江亦捷只能耐足了性子满山遍野地找。但凡看到道旁野草有被人踩踏的痕迹,就钻进去,歪歪扭扭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才找到一串连续的足印,循着它到达溪边。
溪水潺潺东流,严子瑛抱着腿坐在一块濡湿而又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双脚脱了靴,泡在溪水里一下一下地晃。
江亦捷有些不敢认。
听到碎石踩踏的声音,严子瑛回头看他,却默默不语,好像跟他说话很累似的。
江亦捷慢慢走近,斟酌着用哄小孩的语气道:“子瑛师兄,我们住的院里种有赤莲,十分漂亮,那处是客居之所,你应该也不常去看,不如跟我们一起去看看,一会严师兄见完磐丹真人,也会和韩烬师兄一起过来的。”
严子瑛沉默半晌,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江亦捷不理解他到底是怎么了,却觉得以自己的立场,问他“为什么”又太过冒昧。
他躲着严子崇,又不回家与自己的父母团聚,想来之前说的那句'“我没有了”,是在说他无家可归,也没有父母可以团聚了。
“江师弟。”严子瑛突然说,“你有没有害怕过,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被人取而代之了?”
“什么?”江亦捷一愣。
“我总是做出一副娇憨痴傻的样子,宗内有很多人都笑话我,我知道。”严子瑛说,“也有很多人都知道,我是父亲的遗腹子,母亲一个外姓族人在滁涂山无法立足,生下我后就离开了。我孤苦伶仃,借着体质阴寒的福气被老祖看中,抱到哥哥身边养大,连名字都是哥哥起的。”
瑛者,玉之华彩也。
从懵懂知事起,他就知道“严子瑛”这个名字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本是溪边长满青苔的烂石头,有了严子崇,他才成为华彩美玉;失了严子崇,他就又会被踢回溪边,与臭鱼烂虾为伴。
“滁涂山有太多旁系族人嫉恨我,等着我哪天死掉,或者被哥哥抛弃,他们就好让自家小辈顶我的位置。江师弟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因为你被保护得太好,听不到外界的流言蜚语。”
“……这,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从哪里听来的?”
江亦捷太过震慑,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理不清哪句该说,哪句又不该说。
这还是严子瑛吗?
会不会是有用心险恶的人故意诱导他,教唆他,他才会说出这番令人胆寒的话?
“其实,宗里也有不少关于你的流言蜚语,我觉得你和我有些同病相怜,才会对你说这些。但是你有揽月仙子做师父,以韩烬师兄的性子,你两年都没有被赶下小青山,可见他早就将你视作自己人了。”
严子瑛才七岁的年纪,说完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话后,见江亦捷惊到了,反倒过来用稚嫩的童音安慰年长的他。
“我与你不同,我每天每夜、时时刻刻都在害怕。在宗内怕,回了滁涂山,看到满山的族人与我血脉相连,却个个对我冷眼相看,我就越发怕得发抖,也怕哥哥不要我,就连哥哥都不敢靠近。我……我不是故意吓唬你,我就想和你说说,想你能明白我,哪怕只明白一星半点,我也能好受一些。”
严子瑛的脚踩在水里,所以豆大的泪从圆眼睛里滚下来,可以被溪水吞没,随之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