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女(2/2)
前些时候从昆仑回京述职、世袭一等公爵身份的姜家独子卷入一场纷争,停职赋闲在家,怎么会从长安跑到扬州来了?
少年身后扶棺的众人见状连忙满目泪痕又惊又惧的上前来捂住少年的嘴,连拖带拉的将他带到了后面去。霎时周围一团乱,定国公府素来名望颇高,即便是前几年遭了难但这少年出言不逊,有人愤愤不平扬言要去报官楚家辱骂贵族。有老妇挤过来拉着洛清河的手被洛清河皱眉打掉,那老妇一脸讨好压低着嗓门道:“好姑娘我们少爷怕是伤心过了头胡言乱语,好姑娘这样的好样貌定是个仁慈的,莫要放在心上才好。”
洛清河撇撇嘴看着满面讨好的老妇,甩甩手赶紧走开了。
4
是夜。东海湾海岸。
窗外面的雪落得很安静,连海浪也很安静。洛清河趴在窗户沿儿上看老医师挑着灯花。烛光跳了跳,比先前明亮了些许,洛清河吸吸鼻子,实在是很喜欢炉子上飘出来的淡淡药香味,混杂着雪水清冽的味道,晕晕欲睡的暖意里带着一份清冷的清醒——就跟凛修身上的味道一样。
老医师扎着一个纸灯笼,竹篾在他手下灵活的转动着,旋转成网的模样。洛清河缩在一边偏头新奇地看着,顺便帮老医师递麻绳。烛光下,这幅场景颇有些天伦之乐的味道。只不过事实却是洛清河费尽力气才找到了这个传闻中凛修来过的地方。当时她在昏暗的天光之下看见这摇摇欲坠的破落茅草屋子时,实在难以将之与凛修联系起来。进了门才发现这里只住了个孤寡的老医师,曾经也是江湖中的一员,退出江湖后靠医治村里的人和教小孩子读书识字过活。虽然过得清苦,但乐得清闲安宁——这些是洛清河从老医师平静慈祥的眼中看出来的。
老医师慢慢地讲述了半年前的故事,听上去像是神话一般。
5
【第一个故事:海上的来客】
那是八月二十七,孔夫子生辰。
那天夜里,大海像是招了神怒一般,有着近乎狂躁的咆哮。隔得老远都能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甚至是拍碎礁石的声音。海风死命钻进窗户缝隙,发出鬼怪般的呜咽声。老医师提着一盏灯笼,到外面去看看有没有还未归港的船被浪打到岸边的船。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岸边找到一些被浪打上岸的渔民,说不定有时还能救上一个幸存者。
屋外的风更大,老医师要抱住灯笼才能保证它不被吹跑,惊涛拍岸千层厚雪,他被溅起的海浪水泡打得睁不开眼睛。明明没有下雨,可没一会功夫就跟落了水似的狼狈。才沿着海岸线巡视了一小半都没有的距离,老医师就发现了海面上有东西。
那样的黑夜里,天河高悬,海水似墨。惊涛怪浪里出现了一抹白色,盈盈生光。老医师看见那亮光,直觉以为是西沉的月。那亮光犹如海上明珠,破水而来,它周围的海浪如同被被什么牵引,安静凝滞得过分。
亮光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位穿着淡色锦衣的青年。那青年从风口浪尖踏上岸,怀里打横抱着一个衣衫褴褛满是血污的东西。青年衣不带水、周身华贵超然的仙气,让老医师一度忘记了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恶劣环境里。
月光下,青年神情缱绻,温柔得仿若初春融化的第一缕冰泉,清冽中带着美好的青草气息。那个男子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套唐装,淡金色的衣,玉兰白的襟带,衣袂翩然,清贵恍若仙人。老医师很惊讶这种天气还有人在外面闲逛,更惊讶的是这个年轻人踏海而来。于是便发生了以下的一段对话——
老医师:“公子从何而来?”
年轻人:“自海上来。”
老医师:“那公子要往何处去?”
年轻人:“到陆上去。”
那个青年在狂乱的海风中始终从容,眼里带着礼貌的温软笑意。他从风雨中来,却丝毫未沾湿。老医师见他怀中抱了一个浑身血迹的人,不敢迟疑,将他带回了医庐。
老医师燃了火盆,开始检查那浑身血迹的人的伤势。那人全身被划得稀烂,惨白毫无生气。女子身上都是被极锋利的东西割伤的,一条条,一道道。那浅褚色的花衣仔细看去,竟然是被血染红的。因为被海水泡过,才显得斑驳颜色不均。老医师放下了姑娘的手,向凛修摇摇头。凛修垂眸看着床上躺着的一脸死气的姑娘,轻声问:“先生?”老医师擦了擦手,那姑娘的皮肤好得像白瓷,可也沁凉得像瓷器。
死物了。
凛修看着已经死去的姑娘,不悲伤也不痛苦。
“人各有命,强求也强求不来。”凛修这样感叹。老医师点点头,临走前顺带问了一句:“公子可需要棺材?不远的江都城里有家棺材铺做的棺材在几国之间都是有名的。”
“恩?”凛修似乎没有料到老医师会问这个问题,随后才想起这个姑娘已经是个死人了。他坐在床头微微弯着身看着床上的尸体,等了好一会才缓缓道:“我却想强求一次。”声音轻得仿佛会惊醒什么似的。
第二天夜里,有贼人突入村,刀光火光挨家挨户不知在搜寻什么。村中时常有流寇入户抢珠,医师慌忙去通知临里,却不想被其中两人缠斗。
说到此处,老医师顿了顿。洛清河原本以为他想喝口水继续,却不见老医师伸手拿杯子。她一下反应过来这里面有问题!老医师曾是唐门的人,这个用毒闻名百年的家族可不是好惹的。这老医师能从那里跑出来估计也不是个弱鸡,怎么会被流寇缠斗住?
那两名黑衣人武功着实不低,老医师身上藏的暗器几近用光危急时见医芦破窗而出一黑衣人,怀中竟是抱着那具尸体要逃。老医师那时并未有时间作他想奋起反击却还是不敌。千钧一发之际听得马蹄声赶来,先夺尸体后制服黑衣人,整个过程行云流畅,不过几起几落便已结束。
当年在唐门老医师见过不少高手,也医治过不少受刀伤的高手。所以他见的都是些以霸道蛮狠为主的刀法,而凛修的剑法却是游龙般轻盈缥缈,哪怕他仅仅是用了一根折断的树枝。
高人,当是如此。利刃随手而来,伤人与否,全在于心。
此后,凛修带着那具尸体去了扬州,再无音讯。
6
老医师淡淡地笑了笑,去拿药罐子里煮得粘稠的腊八粥。粥香里夹杂着药香,引得洛清河伸长了脖子看。老医师宠溺地看着她,像是在无声责备自己疼爱的小孙女。他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给清河。清河连忙捧过,迫不及待的就喝了一口,结果被烫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医师慌忙拦下她的动作,看着清河猴急猴急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若老朽真有姑娘这么个孙女该多好?”老医师迷上眼睛躺会椅子里,再去拿那做了一半的纸灯笼。
“我就从来不想那些没用的。”洛清河顾着嘴里的粥,抽空回答一句。明显的拒绝,明明是很失礼的话,但从清河的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变了一个味道。“我只想着我应该做什么,然后就去做。有些东西想了也得不到,空想。没用。”
“该做什么...”老医师顿了顿手上的活计,“人世间那么多事,到底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个定数。丫头怎就知自己做的就是对的?”
“我的事,那就是由我来定对错。我觉得对了,那便去做。我觉得错了,那我就改。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
老医师呆了半晌,然后笑起来。“真是个好姑娘。”
洛清河抱着碗嘟嘟囔囔地否认:“我才不是什么好姑娘...”她把头埋在碗里,热气熏得她小脸红彤彤的,像是擦了苏家云锦坊里最贵的那款胭脂。
“这世上的姑娘何其多,都恨不能将自己埋在胭脂的背后。”老医师慢慢给灯笼收尾,看着清河只顾着吃的可爱模样,心下便是一软。“好姑娘...”他唤一声,“年前凛修公子带来的那具尸体,我认得。我知道她是谁。她从胭脂红妆里跳出来,但比那些搽胭脂带假面具的姑娘更可怕。”
“哈?”清河从碗里抬起头来。
“她原本,就是个谎言。她原本,早该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