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6(2/2)
谢西然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五脏六腑痛绞成一团,呼吸牵着心脏一路麻痹到指端。
他还可以坚持吗,当沉船的另一端站着的不止是傅语诺,还有她的家人,她的母亲,他背弃的良心,他还有脸坚持下去吗。
冰凉的风雪淹没了迷茫的追问。
*
再醒来时,霞光在天际扯开撕裂的大口,红日跃跃欲试,从山峦背后探头,灰白的群鸟自天际一掠而过。
尖削的北风刮擦着脸颊,谢西然从疼痛中冻醒,长腿曲折了一夜,后颈压着大理石的棱角,他四肢僵硬,揉着酸痛的关节站起来。
墓地静默无言,满目凄然。
高档西装折出了痕迹,脑后一撮头发被压得支棱着,安普的最高执行官从未如此不修边幅。
谢西然走出墓地,沿着山路缓慢下行,他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去哪里,是江家,还是回南城。
索性先去喂饱自己。
在路口的早餐摊买了油条和馒头,他像城市底层的每一个劳碌者一样地不拘地蹲在路边吃东西,旁边有个人莫名其妙地瞅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凑不过来打探,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着的这件高仿西装哪里买的,我看面料很好,仿得不错,给我介绍一下?
谢西然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起身离开。
那人低头一看,安普医疗,CEO,谢西然……什么玩意儿?他把名片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认真地啃起馒头。
谢西然回到车上,扭身从后座翻出一套干净的西装,换上,再掰下方向盘上方的后视镜,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将刘海一丝不苟地抄到脑后,重新戴上金丝边眼睛,英俊的男人习惯了保持整洁和体面。
他降下车窗,手肘压在窗户,徐徐地抽尽一支烟。
袅袅烟雾隐着如墨的眉眼,远天的厚云遮挡着初升的旭日,霞光从云后射出,将破未破。
一支烟毕,人也好似回复了一些精神。
但他还是茫然,该去哪,傅语诺在哪,疼痛后知后觉地顺着尾椎骨漫上来。
痛,真的很痛,但他还没有放弃。
谢西然升起车窗,刚准备打方向盘,手机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是孙戴安。
“老谢,我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孙戴安在那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惹得他不耐烦。
“有话快说。”
“你别这么急躁,”孙戴安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阿诺好像病了,她见宋桀不是约会,是……是为了治病。”
谢西然的耳边嗡地响起一阵轰鸣,像同时有几万伏电流穿梭而过。
“你说什么?”
往后的话变得忽近忽远,断续模糊。
……她得了躁郁症,三年前得的,当时还挺严重,我从宋桀电脑里查到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问了他,他说她不敢让你知道,怕你自责。
“孙戴安,你大声点?”
……说是本来已经好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地好像又有复发的意思。
“喂?你还在吗?”
……
谢西然捂着嗡鸣的耳朵,艰难地捕捉对方的话语:“你的意思是,她的病因……是我?”
孙戴安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彻底听不清了,谢西然用力攥着方向盘,手指指节发白,压抑颤动的瞳膜映出远天旭日,火红,热烈,万丈霞光破云而出,如一团流火滚滚燃烧。
大脑一片混乱,夹杂着剧烈的耳鸣共同摧毁着他,谢西然痛苦地捂着耳朵,睁眼,闭眼,画面扭曲,手握不住方向盘,他被刺眼的霞光灼伤,眼眶烧得涨痛酸涩。
躁郁症?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病?
为什么害怕他自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他猛地一踩油门,狂风敲打车窗,陌生的街景疯狂倒退,他像要直直开进太阳里去,开进无穷无尽的白光里去。
太多被遗忘的细节,太多不可回首的争吵谩骂,记忆似潮水淹来,旧日场景是燃烧的走马灯在眼前跑过。
是在酒店转角的那一吻?
还是更早以前,他逼迫她与初恋男友分手?
抑或是后来的某一刻,她妥协地亲吻他的唇瓣?
……
是哪一刻,是从哪一刻开始,他令她作呕,他令她厌恶,他令她躁郁发狂,直至生病就医?
他总以为她太小,他总以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可以承受她的伤害,可以卑微地等待她想通,等待她爱上他。他原本坚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他愿意让她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然而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没有改变,她没有想通。
她与他相差了十多年,这相差的十多年岁月就像一把利刃,刀柄攥在她的手里,刀尖则永远冲向他,受伤的是他,再受伤不过一个他——
他真以为如此,他狂妄地以为伤口都在他身上!
而今答案揭晓,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他亲自递给她一柄双刃的尖刀,她在伤害他的同时亦在凌迟自己。
原来锦衣玉食没用,无忧无虑只是假象,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对她的无尽掠夺。
谢西然还记得他最初收养她时的心意吗?他出于感恩、出于怜爱收养了她,他说过她从没在亲生父母那里吃过一点苦,他也不会叫她吃苦,他曾经那么疼惜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如今却是他伤她最深!
浓烈的红霞穿透车窗,穿透身体,烧心蚀骨,血肉狼藉,太痛了。
他曾经愿她善良、美满、幸福、健康,他曾经用尽资源希冀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顶天立地的人,他未有一刻想要自私地占有她,他是那样热切而纯真地爱着她。
他一开始只是想当她的叔叔啊,为什么变了呢?到底是在哪条路上走岔了道,他还可以回头吗?
无人回应的诘问,胸口炸裂般的疼痛,谢西然头抵方向盘,脊背不堪重负地弯了下去,如果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无尽掠夺,他是不是应该就此放手,对她最好的决定一直就在眼前,他为什么不愿意选择。
然后他呢?他这碌碌庸常的半生是为了什么,他放弃理想,奔赴洪流又是为了谁,谁来给他答案,谁来救救他啊。
他耗尽了一切,他为什么痛失所爱。
33、
谢西然走后, 傅语诺仍在姨婆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最初的疲惫、愤怒,得知谢西然追来的紧张、不知所措过去后, 她的心情平复下来。
还是不甘心, 还是想不通, 可思念也渐渐冒头。
从家里跑出来算起, 她快和他分别一个月, 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久,而且谢西然自从一个星期前突然出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很不寻常,他明明知道她在这儿,却不催促她回家, 傅语诺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情。
他逼她回家的时候,她抵触,他不再出现之后,她却又感到失落和无法忽略的心慌,以至于她夜晚总睡不好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