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生九子(2/2)
棕色的汤汁顺着手腕滑入衣袖,没入布料里,那人扯着他的袖子一脸自责,嘴里碎碎念着:“该是等你喝完再说才是。”
他按住三殿下的手,接过手帕揣在袖里,将醒酒汤一饮而尽:“我只是一时疏忽,莫要自责。”
“你不问我为什么带你上战场?”那人接过他的碗放在小桌上,素白小碗旁有一滴汤汁滑落,陷入碗底,印于桌里。
“三哥带我去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就当出游了。”他状似不经意的看着窗外,唯有睫毛跳动掩饰着心底的不安。
“珩启,”他听见那人压低着声音“要看三哥的天下吗?”
他惊讶回头,那人一脸认真。
他垂下眼睛,声音低如气音:“三哥,我是你十弟。”
“我知道。”坚定如他。
他扯出一抹笑:“要看。”
他记不得那时三殿下回了自己什么,不过转眼三年,周朝便土崩瓦解。
他看着大殿下温吞的目光不再凌厉,睁着一双眼睛看向他,灰色蒙住他的眼球,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紧紧扣住。
二殿下与三殿下死在了宫门之下,吊在城墙上示众。
可这天下都乱了,示众还有什么意思。
其余几个殿下,疯的疯,死的死,有的服了毒,祝三殿下寿比南山,千秋万代。
那是他的九哥,那个只想着出宫门隐于山林的九哥。
母妃的尸体在自己眼前晃动,偌大的院子失去了过往的热闹,上次被三殿下搞坏的那盏灯笼掉在了母妃的脚边。
他看见上面提了字“珩启,福禧,陪母妃说说话吧。”
于是他坐了下来,外面厮杀声四起,却只有母妃是鲜活的。
“母妃,上元节那天,儿臣本想着送你一盏宫灯,我画了画,题了字。您一定想不到,儿臣的院里第一次有了宫灯。七岁那年,儿臣找到了您好久不见的珠钗,于是您让画师将儿臣画在宫灯上,说儿臣是您的福星,这是三哥告诉儿臣的。其实儿臣一直没敢告诉您,那是儿臣偷的。儿臣太饿了,希望您能赏赐儿臣些吃的。可您没有。……九岁那年,儿臣偷了大皇兄的字画,谎称是自己画的,那时起大皇兄就像是要吃了儿臣一般。十三岁那年,儿臣在父皇的药里下了水银,他昏昏沉沉躺在塌上,还要分心安慰儿臣……这么多事,您一定要说儿臣怎得这般不知欢愉,心肠怎得这般歹毒。可是母妃……儿臣所受之苦皆因您而起。您现在挂在这里,就如同儿臣当时的心境。儿臣不过是您的错误,哪能得到您的青睐。”他站起身向殿外走去,风将他最后一句话隐在身躯之内。
“是儿臣逾矩了。”
他早就烂在了那个院子里,犹如蛆虫一般,见人就钻,恨不得依附其身上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他看见三殿下逆着光站在门外,鲜血顺着剑尖一点点滴落。
于是负手站定:“三哥,你的天下我看腻了。”
那人盯着他看了好久,随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臣愿皇上千秋万代,寿比南山!”
他突然笑了,虚假上前:“哪的话。您永远是我的……三哥。”
那人还是爽朗一笑,但是他知道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周朝倾覆,改国号为吴。
三皇兄曾这样问他,为何?
他只是笑,在那人快要放弃时才出了声。
“我要自己记住,我生于周朝,自是要成为他下一个。”
他知道那人不信,他也不说。
那人陪了他两年,又看他不顺,找了借口去了边外。
从此再也没回来。
但他到底是如同那日霞红映身,世人皆知吴国有一大将,百战百胜,却又重情重义。
他不想落后,废科举,逐后宫,天下谁人皆可入朝为官,农民可以以物换物等等。
但直到他将死那天,他还未达到那人一片衣角。
他取出脖颈上的玉瓶,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摔在地上。
白色的粉末散落在地上,恍惚间他似乎看见那人身披霞红,急匆匆向他奔来。
他感到一丝温热,还有一丝痒意。
那人将他那日送与他的头发放在自己手心,又紧紧裹住。
“珩启!……我以后不走了。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再去看你的天下,好吗?”
他摇摇头,扯出一抹笑,虎牙从唇缝里露出:“三哥,我将天下……还给你。”
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想着,不知现在这盛世配不配他的三哥。
吴国换了国君,却没有改年号。
没有举国哀悼,曾经的将军,现在的国君,只是告诉众人,他们的前国君回家了。
又是一年上元灯节。
皇帝喝着酒,看着座下。
良久,他将酒杯放下:“李玉,你说他当时为什么要选吴呢?”
叫做李玉的男子将酒杯收好,低声回:“可能是随性选的吧。”
他不语,随后挥了挥手:“朕出去走走。”
外面的风吹过偌大的院子,荡起门前的水纹。
他记得七岁那年,他在宫灯上见了十弟的画像,只觉得像个汤圆,圆润可爱。于是在酒宴上发现了咽口水的十弟,他便将桂花糕藏在袖里,准备等会偷偷给他。但事与愿违,他被父皇多次提起,虽是果酒却也喝了太多。朦胧中他听见有人给他哼着入眠曲,带着童音,软糯如同汤圆。
于是他记着了,他想,等他再大些,他就将这天下打下来,送给他的十弟。
他许久没有回朝,那日上元灯节在母妃殿外见到那个小孩。
傻愣愣,却又过于压抑。
结果他过于惊喜,没忍住揉了头发,丝滑柔顺,他不可控的用手指捻了捻。
他的灯笼坏了,却还要哄着他,还送了一束头发给他。
他怕是不知道,民间赠发是要在一起的。
于是他送了他珠串,妄想这便是信物。
十弟喝醉了。
他跟着母妃唱着入眠曲。
他想着,他要将他带出宫,离开这个鬼地方。
没有人拦得住他。
那是一场战争,他浑身是伤的回来。
他第一次看十弟发了火,他问他:“你要这天下做甚?”
他回他:“我需与苍生同在。”
十弟嗤笑一声,扯着嗓子摔了药箱:“他们不是你的苍生!”
再然后,他的十弟就不见了。
又或者说,那才是十弟的样子。
……
后来呢?
有学生抓着历史书问台上的老师。
“然后?”他推了推眼镜,“哪还有然后啊。”
他刚准备张嘴说什么,一声暴喝从教室门口传来:“少给孩子们讲野史!”
他无奈的笑,两颗虎牙从唇缝里露出,眼睛晶亮:“下课!”
他手上的珠串被阳光照射着,明媚又夺目。
……
“你不是要问我为什么选吴吗?”
穿着白衫的小皇帝摸着手腕上的珠串,对着空旷的宫殿说着话。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不过是这世上的一个错误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