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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汴梁的腊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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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俗俗!他白眼朝天,和那只寒鸦一个神情。

而那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呢,依然目光呆滞,只是现在似乎连动都不愿动了。它脊背苍白,驮着雪。被冻住了一样。

大雪一直下,就在今晚,赵佶推开门闼的时候,雪还是在下。世界一片白色的茫然,只有两树红梅孤独地鲜艳。他脑海里突然记起他的母亲,满脸病容母亲在烛光下,咳出一口浓烈的血,血化开在洁白的湖丝手绢上,开成妖娆的红梅。他直到那时候才突然真正看清母亲的容貌,这个女人阴郁的眼窝,滑溜溜的单眼皮像极了鱼类的鳔。从他拥有记忆的能力以后,他的母亲就一直坐在病榻上,眼睛朝着一个方向,被冻住了一样。

她才二十来岁,但她却枯了,这个女子的生命早在她男人埋入棺木的那一瞬,也一同埋进去。她的男人,曾经的皇帝,曾经主宰过一个国家,可这个人在赵佶的心里,却徒留一个人形的空白。他也许见过,然而忘却了,皇帝又怎么样,在婴儿的眼里,还不如一条狗来得深刻。

在他五岁的时候,他那几乎不下床榻的母亲有一天突然把他拉到一间围满蜡烛的房子里去。屋子很大很空,仿佛一座空虚的墓穴。烛火也死了,挺着尸体不动。他战战兢兢,怖惧地搂住母亲的腿,他的母亲却如一尊麻木的雕像。“跪下。”她木木地说。冰凉的地板把他的膝盖刺得酸痛。抬头,画里,端坐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儒雅而僵硬,他打了一个寒噤。

母亲说:“这是你父皇。”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波澜,仿佛一湖死水突然荡开涟漪。她痴痴望着那个虚假的空气,嘴角挂着凄凉苍白的笑。从那个时候起,赵佶就开始憎恨那个空白的人形,他想,凭什么呢,我的母亲凭什么要为这个人毁掉自己的一生?难道就因为他的一次牲口的□□,还要被当成万幸的施舍,竟要一个美丽生命作为这次带着罪恶性质的施舍的补偿?多么可恨!赵佶咬牙切齿。

乌鸦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出一声近乎干嚎的叫声。哇地振翅而飞,投入到无穷无尽的夜色中。夜,被吓得一阵痉挛。这一声猛地把赵佶从理想里拉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衣,雪夜的风很冷,是那种干巴巴的冷,刀子一样砭人肌骨。可是,这些雪又是多么可爱啊,让人顿时感到清爽,似乎腔子里所有的污浊都被荡涤地干干净净,只有这种清爽在身体里涌动。

但他又刹那间悔恨起来。他之前在心里骂了那些家伙一万遍,骂他们俗。可当他看到这洁白的雪时,才晓得自己原来也很俗。他白天的时候,还让东街芙蓉院的玉儿坐在自己的膝头,他呢,亲手把一支镶满宝石的金步摇深情地插到她的云鬓上。当时他还在由衷赞叹:玉儿真美!然而他现在竟然开始悔恨了,他倒不是吝惜那支金步摇,单单觉得自己很混蛋,竟为了那样的庸脂俗粉……他懊丧地骂自己,并且发誓以后再不去做这样的事了。可是半个月后,他又去了芙蓉院,而且去得心安理得,早把这日的悔恨抛到脑后了。

红梅的枝条上积了厚厚的雪,宛如根根白玉,甚至比白玉更松软,更剔透,更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赵佶原本不忍破坏这种美好的,然而他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弯出骨节的小拇指,挑了一簇雪,送入口中。雪触碰舌尖的一瞬,赵佶浑身一个激灵,梅花的清香掺着冰雪的清凉在唇齿间弥漫。啊!他惊叹,多么美味!

他多么想留住它,留住这美好。

怎么办呢?

“丑!”赵佶猛地转身,“丑!”他一跃到台阶上,对着屋里大声呼唤。一个文弱的小僮撑着睁开半只眼,从厚重的绣帘里探出半个身子, “先生,您叫我啊……”。

这个男孩叫“丑奴儿”,赵佶总爱叫他“丑”,然而,他非但不丑,还很美,像红梅一样娇艳。他才十岁,却是以一个医官的身份留在端王府了。

丑揉着妩媚的凤眼,眼周揉得红彤彤,像桃花瓣子一样。

“你去把书房里那尊七曜梅瓶给我端来。”

“啊?先生您……”

“哎呀,你别问了,速去拿来便好。”赵佶迫不及待,害怕迟了一刻,那些散着幽香的腊雪就会香消玉殒。

丑刚准备去取,转身时无意一瞥,突然惊呼起来:“啊!先生,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出个好歹来……”

“得得得”赵佶赶忙打断他,“我又不是纸糊的。”他七分玩笑,三分埋怨。

丑双臂圈着梅瓶,瓶子上盖了一领厚重的黑斗篷,从帘幕里颤颤巍巍地出来。梅瓶并不大,磁州窑,只怪小东西太文弱了。

“给我罢。”赵佶摊开手去接。

丑却把身子往旁边一歪,赵佶的手扑了一个空。

“你先把一口钟披起来,再给你。”丑努努嘴,示意他去拿梅瓶上的斗篷。

“反了反了。”赵佶一边抱怨着,一边不情愿地把斗篷披在身上,丑这才松开手。

“短雉尾拿了么?”

“拿了,先生。”

赵佶一手托着梅瓶,一手用雉尾去扫那梅花瓣上的雪。

大雪与北风在黑夜中鏖战,呼呼地喊打喊杀。赵佶披着黑斗篷专注小心,采腊雪。黑的夜,黑的衣,黑的瓶,统统交融在一起。

丑站在屋前的石阶上,痴痴地看,痴痴地看。

赵佶全神贯注,眼睛里似乎含着三尺秋水。他这双眼睛曾经迷倒了多少无知少女,也坑害了她们。这双眼,柔情,放荡,又孤独。当然了,人们只能感受到前两个。最后的孤独只是留给他自己的,他也从不想与任何人分享,他很享受,并且为之迷醉。

丑还是立在石阶上,痴痴地看,痴痴地看。

时间一下子飞跃。

大雪仍在下,红梅依旧妖冶,夜还是那样黑。不同的是,汴梁成了五国城,采腊雪的人成了空白。而那个凤眼像桃花瓣子的十岁少年,已然满头华发,捏着他的老羌笛,和雪风一起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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