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游戏(2/2)
当我下手飞快地把沙盘摆成满满当当,静谧悠闲的世外桃源后,我停下了手,心满意足地活动了几下筋骨,好像这样可以把始终黏在我身上的一眨不眨的目光抖落似的。我挑衅地看向他,自以为得意地微笑着:“好了。”
“这么快?”
“对,我不喜欢做事慢慢腾腾。”我越发得了意般地笑着,满意地看着沙盘上玩具房子周围用三面绿色栅栏围成的院落,栅栏之外热热闹闹的小人和动物,满地盛开的花花草草,以及遍布沙盘各个角落的桥梁,自觉这是一番和谐美好的盛景,任谁也不能从中挑出些许阴霾。
那个人俯身打量着我的沙盘,长久地没有说话,反倒是我在一旁滔滔不绝:“我不觉得这种游戏似的治疗方式能对我起什么效果,这好像小女孩在过家家。我需要的是更为直接的治疗手段,一些药片或是一场手术。我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叫前脑叶白质切除术的方法,似乎对暴躁的疯子颇见疗效,能让人术后立即温顺下来,我虽然不至于疯狂到需要如此极端的治疗方法,但也希望能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
“真有意思,您戴着面具呢。”正在我越说越兴奋的时候,医生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在回应我的话语。他的忽略先是让我满腔怒火,随后却又因“面具”一词而怒气全无。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脸上,那里的确戴着一张面具,在我面对元首的时候,面对空军总司令的时候,面对同僚的时候,面对下属的时候,它呈现出不同的模样。久而久之,它已经和我融为了一体,现在却有人试图将它揭开,血淋淋地撕扯下来,我本能地反感退缩着,我的后背紧紧靠在椅背上,似乎这样能让我感到安全。
“这是您的第一个沙盘,我们通常称之为初始沙盘。一般人的初始沙盘中会呈现诸多的心理问题,不安、焦躁、抑郁、恐惧……这都是正常现象。但您不属于此列,您的沙盘热热闹闹,非常漂亮,乍一看完全正常……”
“难道这说明我并无心理问题?我的种种反常表现只是生理上的不适引起的?这样说来,我前不久确实得过一场重感冒,感冒有时候会让人昏昏沉沉,记忆力衰减……”
我还没说完自己那自以为是的判断,医生便微笑着摇摇头,是的,我的确看到他在微笑,尽管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就是在笑,笑得十足嘲讽,好像在嘲笑我的天真幼稚:“您这种现象也是有的,看似毫无问题的初始沙盘,我们一般称之为面具沙盘。”
“什么?”我竟不知还有一个专门描述的术语,想到之前自己的种种妄言,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灼烧感,好像被人甩了一记清脆嘹亮的耳光。
“这说明您不信任我,您在防备我,我没能让您放下心防,所以您的本能让您摆出一个您心中正常的沙盘来敷衍我。”他还在笑着,但笑容已经冷了下来,我瑟缩着又往后靠靠,我真的不喜欢侵略性过强的人。此时我又庆幸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这样的一个人必定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阴冷的,戏谑的,恐怖的,他会躲在暗处耐心观察,等待时机咬断我的喉咙,然后拖走我的尸体,嚼碎我的最后一根骨头……我害怕这样的人,但很不幸,我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
“但这也没什么,这是正常现象,谁会信任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呢?而且我已经从您的沙盘中看出不少问题了。”
就在我浑身冷汗的时候,医生的话让我陡然清醒,我面对的是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而非那群对我的地位虎视眈眈的恶狼。我用右手按住心脏,尽量不出声地大口呼吸着空气,嘶哑着嗓子询问:“您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一堆剩下的玩具:“我注意到沙盘里没有您本人的存在,您来选一个玩具小人,代表您自己吧。”
这要求不难,我的心情终于平和了下来,还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选出一个玩具不是件难事,我很快挑出了一个背着箩筐的小男孩,举起来朝他示意。他平静无波地点点头,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意外:“那么您会把他安放在哪里呢?”
“其实我不想让他背着这个箩筐,但是好像也没办法取下来。”我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犹豫起来,几番考量,我还是把他放在了绿色栅栏围出的院子里。但看着隔在栅栏外的其他小人们,我又对代表自己的小男孩心生怜悯起来:
“这样我未免太孤单了,还是要再放进来一些人。”
然而当一个又一个的玩具进入的栅栏里时,我却又感到无形的压迫。他们围绕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却又咄咄逼人,只是他们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就足以令我喘不过气来。无论是戴着围裙,捧着牛奶的温和妇女,还是穿着靴子,捧着书本的男人,抑或是单纯可爱,系着领巾的男童,我一个不留,统统把他们放回了栅栏外,宁愿让我一个人独自站在里面。
“您不喜欢热闹?”
“不,我喜欢,我喜欢大家围着我,众星捧月那样。”我将那个背着箩筐的小人拿起来,怀念地摩挲着,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就是被师长宠爱,同学钦佩的。现在提起似乎有些不谦虚,但一个天才儿童所能享有的全部赞誉我都领受过,“但现在我宁愿冷清,因为我深知我的弱点,我比一般人懦弱,害怕受伤害,远离人群让我感到安全。”
“即使是您的父亲、母亲和兄弟都不能接近您吗?”他的手指点在男人、妇女和男童身上,我诧异于他竟能猜出他们代表的身份,但又觉得这或许是医生特有的某种技巧。
“我不想让他们离我太近,他们也不能理解我,没有人能理解我。”
“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您摆放出的围住院子的栅栏,挡在门前的树篱和并无实际意义的许多房子了。您是多么地缺乏安全感呢?我看到您的资料上有您上学时的成绩单,称赞您一声神童绝不过分,十五岁的中尉并不多见,莫非您在学校里受过什么虐待?”
我讨厌他此刻轻佻的语气,肆意猜测评断我的人生,我的怒气像浸了水的海绵一样膨胀,逐渐胀满我的胸臆。我想要站起身,扭头离去,但冥冥之中又有人在我耳边警告,此人或许语带讽刺,或许性情古怪,但他对我没有恶意,他是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他的这间小屋也是我最后的庇护所。我因为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告诫而略微平静了下来,只是冷淡地告诉他不要再去对我的过往妄加揣测。
“很抱歉,我只是从沙盘上看出了您十分具有沟通的渴望。您在沙盘里大大小小放置了六座桥梁,桥梁是连接交通的象征,您渴望与人沟通,却不肯向我吐露半点真心话,或许您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水平。”
毫无诚意的道歉,强硬不肯退让的表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受折磨!我当然渴望沟通,以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可以是朋友之间通宵畅饮后毫无遮拦的酒后吐真言,可以是夫妻之间缠绵悱恻之后慵懒无意识的闲言碎语,可以是父女之间毫无芥蒂兴高采烈的一次对话……很可惜,这些美好的幻想都不曾出现在我身上,我面临的总是一次次的诘问,一次次的逼迫,以及一次又一次看似温情蜜意的陷阱。
“或许我不该来您这里,耽搁了您的时间,我很抱歉。但我想我能找到更适合我的心理医生。”我信不过这个和我同姓的医生,即使脑中不断响起声声忠告,我还是决定遵从本能,远离这个具有危险气息的人。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畏惧他,他即使坐在原地不动,也像是盘踞在山林中的猛虎,口中的利齿可以轻易撕碎我的咽喉。他即使一言不发,风也会带来他身上野兽的血腥,令人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
“这是您的自由,您尽可以离去,但请您相信,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能治愈您的心灵。他们不会像我一样,从您的沙盘里解读出如此多的东西,”即使我的手已经搭在了黄铜门把手上,他还是安稳如山,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从背后刺在我的脊柱上,灼热而滚烫,脱下我的衣服来看,背上一定有两个圆形的深色烫伤痕迹。
“再不会有人注意到您沙盘里这只美丽的人鱼,它从无意识的水里来,是一种意识没有发育完全的动物,它一半是人,一半是鱼,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水中,不会有人明白它和您的处境有多么相似,也不会有人看出它隐喻着牺牲奉献的精神。您在盘子的左上角安放了一家医院,请您自由联想一下,说一个与医院相关的词吧。”
“死亡。”我的嘴唇干涩得厉害,喉咙靠右的地方似乎一瞬间冒出了一个生疼的燎泡,阻止我把想到的第一个词说得如此顺畅。我舔着自己的下唇,手指在门把手上捏出了一排清晰的指印。
“所以这不难解释,为什么医院的旁边还放着一口棺材。您的自毁倾向是肉眼可见的强烈。”
这冰冷的不具温度的声音像一把冰锥,从我的内眼角刺进去,直插到前脑,然后在里面一阵搅和,让我的大脑变成了一团浓稠的,浆糊一样的混沌。我以一种不符合自己平日沉稳的速度猛地折返回去,操起扔在一旁的铲子铲起沙砾,重重扣在那口不知何时出现在沙盘里的棺材上。是的,不知何时出现的!各位,我诚然有些异于往常,但我还不至于堕落成一个思维混乱的疯子,我清晰地记得我绝没有将一口棺材放在我的摆放出来的画面中,我的画面是圆满美好的,我不会容许如此不和谐的,明显带有死亡寓意的东西打破它的平衡。所以,是他趁我不注意把它放进去的,他为了让我留下治疗,而故意夸大我的病情!想到这里,我望向他的眼神带上了丝丝不善,无意识地紧了紧手中的铁铲。
而他却不为所动,反而对着我轻轻鼓起了掌:“您把它埋葬了,您做的很好,掩埋是典型的创伤性沙盘之一。我们通常用掩埋来毁灭创伤的经历,您把‘死亡’掩埋了,这是个好的预兆,证明您还愿意积极自救。”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吗?我惊恐万状,却又不知所措,他却还在一脸笃定地说下去:“您一定要找我治疗,只有我才能治好您。只要您愿意来,这里的大门无时无刻不为您敞开。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我初步了解了您的问题所在,我会为您制定后续的治疗方案。我来送您出去。”
他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手。手掌相触的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东西硬硬地硌着我的掌心。我松开手,那个象征着我自己的,背着箩筐的小男孩正躺在我的掌心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凑到我的耳边,声音又轻又柔,还带着一缕幸灾乐祸的欢喜:“您想取掉象征负担的箩筐,真可惜,它是取不下来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