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极想象(2/2)
我发现我其实并不需要爬山,我本以为我要翻越那座看起来就艰难险峻的山峰才能看到另一面的风景。但我很快就发现,山脚下有一座斜坡,上面还有一条脚踩出来的小道,被远处的巨大岩石挡着尽头,不知通往何处。我想着,或许从这里走可以一直绕到山后面,于是便信步踏在前人的脚印上,顺着走了下去。
当我绕过那块岩石后,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教堂,很普通很标准的乡下教堂,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是个无神论者,对这些宗教信仰相关的事物素来是敬谢不敏的。但我隐约记得这其中的景物该和我的想象有关。那就真可奇怪了,我作为一个并不信仰上帝的人,为何会在意境中出现教堂这样明显的宗教象征呢?再加上教堂的门还是半开半掩着,我决定走进去一探究竟。
我推开那虚掩的门,却并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教堂里空空荡荡,只有供奉着新鲜野花的祭坛。我走上前去,看到了鲜花簇拥下木雕的圣母像。她双眼微阖,眉目温存,十指紧扣,似在祈祷,温暖的阳光经过彩色马赛克圆窗的折射,落在她身上时,为她镀上了一层春日般生机勃发的温柔光晕。我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细细看看她的面容,她那温和慈悲的态度让我想到我的母亲。可我的脚下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身体往前一扑,手心擦在了圣母像未曾打磨圆润的边沿,立刻划出了几道血痕。我的血沾染在圣母的脚边,同样被镀上了一层五彩斑斓的光辉。
我即使再对宗教传说无感,也知道圣像流血是预示着神迹的显现。然而在这一座小而破落的乡村教堂里,又有什么神迹呢?我刚要在心底嘲笑宗教的无稽之处,圣像后的阴影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他,抑或是她,披着暗黑的斗篷,戴着兜帽。他回过头和我对视了一眼,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纱,看不清眉目,接着他便几步小跑地消失在教堂的后门处。我不由得愣在了原地,半晌才自言自语起来:
“我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这句话像是开启现实世界的钥匙,我的话音刚落,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黑暗的治疗室里,坐在那熟悉的沙发上,那幅风景画还挂在我左手边的墙上。医生,依然静默无声地坐在我对面,如同死去了一般。我无意和他对话,却对那幅画起了浓厚的兴趣,谁能想到一个人竟能钻到一幅平面画的背后,去窥探画纸上看不到的风景呢?
不过这都是我的凭空想象罢了,我在想象的世界中周游一圈,却还是没有理解医生口中的主动想象。又或许,当真有个什么人在那尊圣母像的背后藏着,然后从教堂的后门溜走了。我不妨再试一次,验证一下,看看他还在不在那里。
于是我从头再来了一遍,想象着自己再次来到画中,然后走上山坡,寻到那条小径,又一次看到了挡路的岩石。看来它们还都在。我一边想着,一边绕过它,果然就看到了那座熟悉的教堂,门依旧是半开半掩的。
“这真不像是幻觉,”我喃喃自语着,“待会等我推开门,就会看到圣母像。接着就会有个戴面罩的人在它身后出现,从后门离开。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说明一切都是胡扯。但如果他出现了,这次我要跟上他,看看他究竟是谁。”
我打定主意,深吸了一口气便推开了大门。随着吱呀一声,那尊圣母像再次出现在我面前,脚边还有一抹血痕。我用指甲刮搔着掌心的伤口,刺痛提醒我这一切确实发生过。而接下来,那个面罩遮脸的人的确再次出现,在看了我一眼后转身打开后门冲了出去。这一次我没有犹豫,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那人朝着山上跑去,我追在后面。这座山的确如画上一般陡峭险峻。我追得气喘吁吁,暗暗感叹自己的体力大不如前。幸好被我追赶的人也谈不上身轻如燕,至少我没有追丢他,他始终在我前面一两米的距离处。我咬着牙一路追下去,太阳逐渐西斜,黄昏沉沉的余晖金灿灿地洒落在山路上,预示着过不了多久,这里就将陷入漫长的黑暗中。到那时我可就看不清他是谁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也许是圣母悲悯世人,在我又一次转过弯时,我发现那人就停在我前方,静静地站在原地。再往前是一处断崖,被峭壁压缩过的风变成咆哮的怪物,呼啸着在我的耳边不断奔跑,除了风声我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这种情况下,我索性也不去问他是谁了,左右他的回答我是听不清的。我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于是我大胆地上前几步,动手去掀他的面罩。这个人给我熟悉的感觉,似乎是我的朋友或者亲人。他站在原地,黑色裹着他的身体,面罩下的双眼有如圣母像那般悲悯,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倘若面罩取下,我会后悔。这个人不会是我想要见到的人。然而已经走到了这里,难道要我转身折返吗?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最终还是向他伸出了手。他没有任何的抵抗,只是袖着手,怜悯地望着我,好像我是他曾经得意的下属,是他倾注了心血的学生。我的手指尖不自觉地颤抖,那片漆黑的面罩随着我的动作悄然滑落在山路上……
“啊!”随着一声尖锐的近乎惨烈的叫声,我陡然回到了现实中。谁能想到,那撕心裂肺的叫喊正出自我的喉舌中。
“看来,您已经掌握了钥匙,能够往来于想象的画面中了。不过我很好奇,您难道是看见了什么惨烈的画面吗?让我猜一猜,是战场上隆隆的炮火,是被轰炸蹂躏过的格尔尼卡,还是战争铁蹄下呻吟匍匐的安安饿殍?”如同死去一般的医生终于开口了,依旧是声音清冷,语带嘲讽。
“都不是,都不是!我为什么会在一幅画中见到他?他不是已经,已经……”我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说不清是恐惧,是激动,还是痛苦。
“看来我高估了您的道德境界,您并没有看到更宏大的东西,而是着眼于细微的一点。您看到了谁?您的亲人?您的老友?您所依恋的人?”
“威弗尔……”我的声音微不可闻,羸弱得好像刚出生的,无法用四肢站立的小羊羔,“瓦尔特·威弗尔。”
“看来是一位对您十分重要的人。”
“他是我的老师,我的伯乐,我的前任,是尔虞我诈中独善其身的清流,是漫漫长夜中最璀璨的星星……”我可以把一切赞誉之词都加诸于威弗尔身上,但我决不希望再和他相遇。我的身体在瑟瑟发抖,牙齿在嘴唇的掩蔽后上下轻磕,不断战栗。
“如果您愿意,也许可以和我说说他,譬如他和您的关系。”
“可我不想说!”在那漠然无情的盘查中,我失态地尖叫起来。之前浑不在意的伪装被赤裸裸地掀开,我浮于表面的淡然虚弱地逃离,暴露出我那惊恐万状的内心。我受够了!我不需要一个外人来窥伺我的灵魂,他打探我的每一点不愿告人的隐私,把它拉扯到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加以嘲笑,再扯着我的衣领让我看它们那残缺不全的遗骸,告诉我我就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
“既然您不想说,那就只好让我来说了。这可真不叫人感到愉悦,毕竟没有任何一位医生乐意主动道出患者的隐私。”玩味的笑声细细的,像夜晚沿着墙角跑动的鼠类,弄出悉悉索索的动静,在黑暗中清晰可辨。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猫爪下的老鼠,四下乱窜着,想要寻找一条生路。而那只猫则高高居于上方,双目戏谑地望着我徒劳的挣扎,在我有希望逃出生天时,用一只爪子将我拨回原点,欣赏我绝望的表情。
“瓦尔特·威弗尔,曾经是帝国航空部的总长,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空军总参谋长了。他本是陆军中最前途无量的新星,人人都说他在陆军待下去,必定是未来的陆军总参谋长。好在当时的陆军总司令勃洛姆堡将军不是个存心自私的人,看到草创期的空军缺乏精干的军官,便同意将他调往空军。而威弗尔确实不负他在陆军中的声名,在空军中的工作进行得游刃有余。人人都知道空军的上层中充满了背叛与内斗,可却没有一个人在背后对他有一丁点腹诽。我想您是一辈子都难以达到他处理人际关系的完美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我已经抛去了表面的敬称,霍然起身,死死盯着他,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心理医生,是从哪里获知这些空军的秘事的?
“他当初提出要建造四引擎轰炸机,无论是戈林还是米尔希都不甚支持,但他却能凭自己天才般的外交才能说服他们同意。他是个独一无二的天才,每个人都认同,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战争的走向甚至都会被改变。如果他倡导的长程轰炸机能得到发展运用,不列颠空战的结果也会是另外的模样。真可惜,一个完美的人总有那么一点小小的缺憾——他到底不是一个专业的飞行员,所以才会在匆忙赶回柏林的途中发生飞机事故……”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我来势汹汹的诘问戛然而止,它持续着,像是电台的播音员在照着稿子一字不差地复述。我在厉声断喝后,脊背上开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的秘辛?他到底是什么人?
“承认吧,正是你和乌德特转而支持消耗资源不多的小型飞机,所以才打破了一个天才苦心经营的布局,你是因为自食了苦果所以不敢见他。我想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当年一手栽培的接班人,在历经波折上位后,竟然毁掉了他寄予厚望的心血。”我去掉了敬语,他也去掉了。我站起了身,他也站了起来,浓厚的黑暗胶质般粘稠地覆盖在他的周围,让他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他向我走来,我全靠着一手撑在沙发上才能维持挺立的姿态,他像一个我素未谋面却又无比熟悉的人,我敢打赌,如果我可以拨开笼罩在他面前的漆黑,我将会迎来不逊于在幻境中见到威弗尔的惊恐。
“我没有!我做出的是更符合当时情势的抉择。”我色厉内荏地提高声音,往往一个人在觉得自己并不立于不败之地时,会倾向用高门大嗓来掩饰内心的惶恐。我恍恍惚惚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沦落至此。
“如果您果然如此理直气壮,又何必在见到他的幻象时如此惊惧不安呢?”黑暗如潮水一般从医生的背后向我袭来,笼罩着我,包围着我,我有如溺水般上下浮沉挣扎,大脑跟着昏昏沉沉,“您在嫉妒,在畏惧。您嫉妒您老师的才能,因为和他相比,您所谓的神童之名根本一钱不值。您也畏惧他,因为您知道,他正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阻挡在您的面前。而您连超越他的可能性都没有。实在令人遗憾,这世上还从没有人能赢过一个死人,特别是一个完美又天才的人物。”
“我并不嫉妒他,我由衷地敬佩他……”我很疲倦,困意牵扯着我的眼皮,千斤重担一般压着它往下垂坠。我明明知晓自己不能在一个不可信的人面前睡去,却抵不过生理上的疲惫。我的口齿开始含糊不清,呼吸逐渐平缓。黑暗像一潭粘腻的沼泽,我只不过踏入了一只脚,就被无数双向上伸出地面的手挥舞着拉了下去。
“您该休息了。我知道元首断然驳回了帝国元帅将您和里希特霍芬位置互换的建议,您应该放心了,您会一直待在空军总参谋长的位子上的。”我的思维迟滞到已经听不出这话中有多少嘲讽的成分,有多少不祥的谶言。我想要陷入这片沉沉的黑暗中,和它们融为一体,但大脑中残留的一丝清明在不断提醒我,这个医生身上留存着太多的谜团,我必须要弄清楚他究竟是何方神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