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分析(2/2)
我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说下去,同时四下张望着,但我没有找到这里有什么东西会让他联想到一座陌生的海滨城市。我的心脏在不规律地跳动,我猜它在警告我,危险将至。可我不明白,危险究竟将从何处陡然出现。
“我向着市政厅的方向走去,我越走越近,忽然看见了镌刻在阳台顶端的金色的,属于这座城市的座右铭——‘Libertatem quam peperere maiores digne studeat servare posteritas’。”他用拉丁文念了一遍,又将它翻译过来,又念了一次,“‘祖辈以自由予之,后人以尊严守之’。我久久端详着它,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攥住了我的心脏,似乎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
“是什么?”我渐渐被他的描述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脱口而问。
“我听到天空中传来呼啸声,什么东西撕破了空气,它们来自海的另一边,携着复仇之势直扑而来。我不知道他们投放了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就在一瞬间,忽然平地里温和的海风开始聚集,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旋转,扭曲,发出喑哑的咆哮,如同一只在吞噬猎物前用锋利前爪摩擦地面的黑色野兽。广场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无数慌乱的人,他们面色惨白,披着睡衣,赤着双脚,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抑或是惶恐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家园,仿佛在等待末日的审判……”
“然后,”他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人间地狱就此诞生!”
我的嘴唇在颤抖,干裂的唇皮撞击在一起,发出沙砾摩擦的细碎声响。我的牙齿是冰冷的,舌头是僵硬的,我不得不用双手覆在脸上,给面部肌肉一点温度,这才能勉强出来一点声音:“人间地狱?”
“是啊,地狱!”他用咏叹调一般拉长的语气深深感叹着,仿佛吟唱史诗一般,“我看到倾泻而下的炸弹,听到此起彼伏的爆破声,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在这无处不在的巨响中宣告结束。我随着慌乱的人流在广场上奔逃,漫无目的,不知所措。狂风呼啸而起,露出尖利的獠牙,夹杂着灼热的高温,张牙舞爪地一掌掀开房屋的顶棚,锋锐的齿爪击碎脆弱的玻璃,亮晶晶的碎片散落在拥挤的街道上,闪烁着凄惶无助的悲凉,像极了‘水晶之夜’那被砸碎的玻璃橱窗,奔逃的人群也如当年的犹太人一般无助……”
“炸弹造成的人造飓风……”我喃喃低语着,痉挛般地握紧了双手。
“大火,不知是哪里先引爆的第一颗火星,所有的一切都在摇晃跳动,忽明忽暗。温度在迅速上升,很快达到不能忍受的程度。我的皮肤像失水的植物,以极快的速度干燥枯萎。我的咽喉干裂疼痛,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嘶鸣。火焰席卷了它所能触及的一切——树木、房屋、街道……它如同四下伸展触手的恶魔,指尖触及到每一个尖叫惊恐的人时,便狞笑着将他们丢入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我看见有的父母用肩膀扛起稚弱的孩童,希望把他们举到高处,避免热浪的侵蚀。他们任由自己的身体被火焰滚热的舌头舔舐出斑斑伤痕,也不敢放松一刻把孩子们放下来。然而此刻浓烟腾起,遮天蔽日,如同大群以腐肉为食的秃鹫,盘旋而下,又像冷笑着巡视战场,毫无怜悯收割性命的女神瓦尔基里。我看着尚且年幼的稚童呛咳着,哭嚎着,渐渐的没有了声息。父母还在徒劳地托举着他们,直到一起被大火吞没……”
“别说了,别再说了……”我像只鹌鹑一样蜷缩成一团,我的眼前出现了那片火海,我能听到普通人的哀嚎,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也许昨天他们还在祈祷战争的结束,今天就在睡梦中丢掉了性命;也许昨天他们还一家围坐桌前,享受不多的食物,今天就已经化为了烈火中的焦炭;也许昨天刚有一个嘤嘤哭泣的婴孩降生此地,今天还不及吮吸母乳,就在懵懂无知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活下来了。在经历过那地狱般的一夜后,我活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只记得一切都在燃烧,就连火车车厢都被烈火笼罩。我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地面亮晶晶的,是的,亮晶晶的。那碎裂在街巷的玻璃被高炉温度融化,给砖石镀上了一层玻璃的外衣。我走不下去了,我看见一条鲜艳的红裙躺在这一片狼籍中。那是一条时髦又漂亮的裙子,丝质的面料,纯正的红色,装饰的蝴蝶结,这无一不在显示它的主人至少来自中产以上的家庭。然而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它同样被镀上了一层玻璃熔化成的隔膜,我猜测它的主人可能在穿着它奔跑时摔倒在了地上,再没有站起来,也许某团凝固在地面上的黑色残渣正是她为数不多的尸体残骸。她可能是个有着胖乎乎双颊,粉嘟嘟脸蛋,梳着两条金色麻花辫的孩子。可能是个瘦瘦小小,沾满雀斑,披着乱蓬蓬褐色头发的孩子。可能是个皮肤白皙,面目沉静,笑容甜美如玫瑰一样的孩子,可能和您的女儿一般年纪……”
我紧紧闭上眼睛,湿润的液体不经我允许,顺着我的脸颊蜿蜒而下。我的唇尝到了它的味道,咸而酸,苦而涩。我努力不想发出声音,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抱住双肩啜泣出声。医生没有继续想象下去,他沉默着,安静的空间里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绝望的哀泣。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喃喃地念着,即使现在可以睁开眼睛,眼泪还在不断地涌出,变成了一层蒙蒙的水雾。我抬起头仰望着黑沉沉的天花板,它让我想到漆黑的夜空,那上面点缀着闪烁的群星,它们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像每一个在战争洪流中挣扎的普通人脸上难得的微笑……
“超过四万八千名死者,如果他们可以化作星辰,那将是何等浩瀚的星空。”柔软的感叹如同绒羽细密的羽毛,轻轻拂过我的耳边,拨动我的泪腺,令本已干涸的泉水再次汩汩而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刻意增加我的愧疚感,其实他本不必这样做的,因为如果内疚可以杀人,那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埋进土里的腐尸了。
“最可叫人恐惧失措的是,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第二场风暴性大火。因为可以趁此时机再收获一波战果。与此相比,平民的性命,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不知何时,他已经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转到我的身后,一双冰冷而骨节突出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
“所以,大概在某一天,在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还要再一次在您面前展开。”
我的呼吸细细地颤抖着,好像有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堵塞了喉咙,不得不挣扎着几次仰起脖子才能感觉喉管通畅一些。我从不信奉上帝,但在这一刻我的十指痉挛般地合拢在一起,我渴望向神明祈祷,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否存在只要他真的能阻止冥冥中可能发生的恐怖的一切就好。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新的夜航系统已经应用,英国空军撒下的铝箔幕让它们的位置更容易被确定。所以空军一举打下了他们28架轰炸机中的18架。这隐隐让人感觉战争又一次面临了转折点,似乎用平民来换取胜利也不是完全不可行的。然而谁都知道,如果再有第二次风暴大火,那么国内的士气会一落千丈,会有人不得不为此背上责任。这一次是我,我希望下一次是帝国元帅。
“‘这不是受到冲击的前线,也不是争取活命的战斗。这是正在遭受严重攻击的祖国是在打一场殊死的战争。’”这话很耳熟,这是米尔希拍给帝国元帅的电报,为什么会从他的嘴里念出来。但不得不承认,米尔希说的有道理。只是作为这场战争的参与者,我实在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极限。把汉堡轰炸的责任放在我的肩头,这着实是我无法承受的重量。
“我想离开……”我用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一次绝望的求助,“狼穴”的气氛令我窒息,我还是想去里希特霍芬的航空队,或者别的什么人的都行,只要让我脱离开这压抑得叫人无法呼吸的环境就行。
“可您走不了了。”他用着无限怜悯的语气,宣布着最为冷酷无情的判决。他的手指冰凉地按在我的眼眶下,轻柔地拭去我的泪水,手掌扣在我颧骨分明的脸颊上,缓缓向下滑动。最后停在我的嘴唇上,一根食指轻轻压在了上面。
是的,我走不了了。这真是可笑,我知道是什么导致了我的抑郁,我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可我无法摆脱它们。我像是被铁丝网缠住鹿角的鹿,挣扎进退都是徒劳,只能清醒地,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饥饿难忍的,虎视眈眈的狼从我身上撕下最后一块血肉,末了还要挑衅地在我面前咂咂嘴,把它完完整整地咽下去。
元首不肯替换我,帝国元帅畏畏缩缩,他曾经用调职来威胁我,现在却不肯仁慈地放我一条生路。或许对他来说,我竟还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用来辱骂和背负罪责的对象。我只好死守在这里,看着我的躯体一点点干枯风化,随着最后一缕风散落成一地的尘埃。
“您的父亲,兄弟和内弟都不在了,剩下您一个人,不知您是否认为,生命注定孤独而脆弱?”沁凉的,柔软的双唇贴在我的唇上,好像一片六角雪花落在上面一样,我的身体在黑暗中不断下坠,渐渐沉入深渊,只有唇瓣上的一点白色在黑色中是那般鲜明,仿佛葬礼上献祭于墓碑前的雪白玫瑰。
脆弱而娇嫩的玫瑰在冰冷寂静的空气中静默地绽放,先是花萼轻轻抖动,然后是第一片花瓣,最后是嫩黄的花蕊,颤巍巍的,舒展着圆润的顶端,簌簌地撒下腻人的细粉。它的花柱水分丰沛,柔韧有力,缠绵地挤过未曾闭合的坚硬的齿缘,摩挲着里面同样柔软的部分……
花瓣从天空中纷纷坠落,片片如雨,洁白的,纯粹的,最为圣洁的颜色,最为干净的光泽。它们大团大团地轻飞乱舞,如雪如絮,纷纷扬扬,不断落在我的身上,顺着衣领滑入,摩擦过我的胸膛。我想到了古罗马帝王埃拉伽巴卢斯那极尽欢愉的宴席,在宴会最高潮的时候,会从天花板上落下大捧的紫罗兰,将与会的宾客埋入花海,最后他们在这温柔的包围中如溺水般窒息而亡。
当我无法承受住花瓣的重量,而渐渐向后倒去时,我感到一双冰冷的手环住了我。玫瑰般堕落腐朽的触感顺着我的双唇缓缓滑过脸颊,停在我的耳垂上,绽开的花朵将它层层裹住,连同里面传来的声音也只能细细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您看,我给了您机会,您却再一次被我所诱导。既然您没有把握机会除掉我,那么接下来,就该彻底由我做主导了。”
遭受了莫大的惊吓,我的双瞳在一瞬间放大,如同亡者散大的瞳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