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2/2)
“应尚书,此事不仅牵系着你应氏一门的荣辱,更关系着万岁爷的江山——你可要想清楚了。”柳公公的声音道。
玉溶放慢脚步,迟迟听不到济禹的回应。
仿佛时间凝固,玉溶能听见自己微微急促的喘息。
——“想清楚了。”济禹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堪重负的沙哑。
“如此,便拜托应尚书了。”柳公公的声音不知怎的听来有些飘渺不定,“南公子到了。”
玉溶推开门,走上前,端正行礼:“草民南玉溶,拜见柳公公。”
“‘玉溶’……”柳公公重复着这个名字,“不知是哪个‘容’字?”
玉溶顿了顿,恭敬道:“扬流波之潢潢兮,体溶溶而东回——正是草民之名。”
“水润万物,以柔克刚,”柳公公略一沉吟,“好名字。”
转而又对一旁的济禹道:“我与南公子说话。”
“那小人在屋外候着。”济禹说着,偏头看了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的意思,退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柳公公和玉溶。
柳公公细细打量了玉溶,开口道:“南公子不识得我,我却识得南公子。”
玉溶注意到,他虽然是公公,却一次也不曾自称过“咱家”。
不知怎的,玉溶心中并不畏惧,鬼使神差道:“不,草民识得你。”
“哦?”柳公公倒是意外,“如何识得?”
玉溶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的大珰:“你是与草民,同病相怜的人。”
柳公公愣了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好大的口气,竟然敢与我‘同病相怜’?”
玉溶不答话。
柳公公慢慢的止住笑容,语气透着一股难言的落寞与忧伤,似是说给玉溶听,又似是自言自语:“这世上,怎会有人与我同病相怜呢?”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一弯明月:“咱们这些当年因父辈上疏直谏与首辅抗衡而被抄家流放的人,活在这世上也是苟延残喘的罢……”
玉溶的声音轻而坚定:“不,总有一天,会平反昭雪的。”
“谁来平反?”
“我。”
“罪臣之子,不管走哪条路都将有万千阻力。”
“我不怕。”
柳公公转过身来:“好!”
他从脖子上退下一个红绳编就的络子,上面栓了一个刻得七歪八扭的小老虎。
“我在京城待不长了——此物你收着,万不得已的时候或许能救你一命。”
玉溶接过,迟疑了一下:“公公要去哪?”
“去哪?”柳公公嘴角噙了一丝微笑,望着窗外,眼神凄迷如梦,“从哪里来,便到哪里去。”
他摆摆手,玉溶慢慢的退出去。
刚要迈出门,只听柳公公的声音悠悠传来:“南玉溶,你比我幸运。”
三年了,玉溶梦游般走出屋子,思绪万千。
三年来第一次,他仿佛在踽踽独行的黑暗中见到了一丝的曙光。
一出门,兆璟便迎面上来:“如何?”
玉溶抬眼,兆璟关切的脸近在咫尺。
他刚要回答,只见头顶上空轻飘飘的落下一团洁白洁白的绒毛,盘桓良久,终于落在兆璟的眉毛上。
鬼使神差的,兆璟看见玉溶伸出手抚上自己的眉梢,他心头蓦然一紧——
只见一片雪花,融化在玉溶的指尖。
冰凉凉的触觉,玉溶惊异的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什么?”
两人同时抬头,一片,两片,三片。
千片万片,更多的雪花飘落下来。
兆璟一口气哽在心口,无声缓慢的轻吐出来。
“是雪,”兆璟轻轻道,“是北国的雪。”
这一次,不会看错,纷纷飘落的雪花中,玉溶分明浅浅的绽出了一抹笑容。
第一次,兆璟感觉面前的人从寂寞寥落的废墟之上焕发出了令人目炫的生命力。
那么美,那么动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兆璟和他并肩,抬头仰望:“北国的雪,不像南方的雨——”
玉溶听兆璟在耳畔喃喃道:“不会打湿你的头发。”
寿宴这天,天降大雪。
柳公公披着大氅立在门前,看满天雪花飘落。
他伸手细长的手去接:“瑞雪丰年,百姓来年的日子好歹也能强些。”
身侧一小长随(长随:低品阶的宦官)轻声轻气道:“爷爷,时候不早了,万岁爷该找了。”
济炎、济禹并一众男眷、相公门客一起送柳公公出门,谁知柳公公道:“差点忘了,还未及给应家老寿星祝寿。”
应家哪里会挑这个?众人连声道公公客气,公公不必。
他环顾四周,玉芙蓉还站在人群里。
“玉相公,”他悠悠道,“不如你跟我一起串一出戏,全当是祝寿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正搜肠刮肚,不知如何推脱是好之际,柳公公道:“不想听?”
众人连连磕头:“公公的戏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柳公公兀自道:“只是我笼共只会《佳期》一折戏——良辰美景,合家团聚,正好应景。”
玉芙蓉只得道:“只是不知公公要扮张生,还是崔莺莺?”
柳公公想了想,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在宫里同主子顽时,主子只扮张生,因此我也只会扮崔莺莺了。”
话说到这,岂有不唱的道理?
柳公公要唱戏,那是跪着也要听完的。
众人也不敢抬头,只能谨小慎微的死盯着面前一片地。
玉芙蓉朝后台使个眼色,吹拉弹奏的乐声响起。
还是那出《红娘》,还是那折《佳期》。
柳公公的声音很轻,在一片跪伏中摆开架势。
热闹的“佳期”愣是生生被他唱出一种分离。
雪花在他周身飞舞,落在他的肩头。
两个人的戏变成了一个人。
一如他余生的颠沛流离,注定了只能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