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endula.10（2/2）
那孩子俯身靠近他，雾气般柔媚轻浮的嗓音，凝着鲜血的腥甜，华美又冰凉的金属色泽。
“好好看您自己现在的样子吧，安医生，这样的感觉您就连目睹都觉得害怕，又谈什么感同身受，说什么能够理解。”
那双黑若鸦羽的眼眸里光华冰冷流转，倒映出其中面色惨白的自己。而少年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痛楚般自顾自地轻笑出声，柔媚笑意雾气般泛滥，茶花开至极致濒临腐烂的秾艳凄楚。
“对了，我告诉您一个秘密吧。”他垂眸缓缓拉扯出一抹雾气般柔媚虚幻的笑意。
“韩瑾安其实早就死了。”
“至于您口口声声说着的医者仁心，还是算了吧，别再骗自己了，安医生。”
“谁都救不了我，您也一样。”
……
“我早该发觉的，那个孩子的异样，我早该发觉的。”安贤宇缓缓翻开手中的鉴定报告，那些过分刺目的字迹黑白分明地刺入瞳孔，缄默却也锥心地向他昭告着既定的现实，“我明明早该发觉的……”
那个孩子温柔善良得近乎不真实的性格……
从医多年，他早该知道无论是先天的缘故还是后天环境的影响，都不可能塑造出这种接近于神化的人格……
除非……
除非是由于某种强烈的外界刺激，他的人格在主观意识的强烈暗示下，进行了极为罕见的两极分化……而在分裂过程中，他把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强行分离。
“按照常理来说，抑郁症患者的情绪再次崩溃必然会导致病情的急剧恶化，同样的治疗效果也将大大减弱。”安贤宇轻轻地叹了口气，“相较于前一次爆发，这一次的崩溃更加彻底剧烈，但他的恢复速度却变得更快，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我那时候还在困惑，为什么那么巨大的精神创伤，反复出现的自杀倾向和崩溃的感知能力，病情严重得甚至一开始连注射药物身体都出现了本能排斥，却还能正常地和旁人交涉相处不被发现异样。”
“我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但从医多年，我从来都没有遇见过这么特殊的病例。”他伸出手，生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触及鼻梁上的眼镜，“如果不是各项检测都显示他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无论是言行，性格还是思维方式，那个孩子给人的感觉都不会是一个重度抑郁症的患者，反而更像是一个正常人”
他所有的言行举止在别人看来都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
善良，温柔，心思细腻。
“但是人不可能没有负面情感，愤怒，绝望，悲伤，疼痛，这些情感的产生根源上都是人体对于外界刺激或者自身变化的自我保护。”
但这个孩子却不会嫉妒，不会仇恨，对于疼痛的感知力远远低于常人，甚至连恼怒和恐惧感都在不断减弱。
“所以说……”仿佛是猜测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金晟宇异常吃惊地翻阅着手中的病情鉴定报告，飞速移动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某一行的末端，“部分情绪缺失，对疼痛和恐惧的感知力减弱，这个孩子……”
“没错，这不是多重人格症。”闻言，终是彻觉自己力不从心的安贤宇缓缓阖上双眼，头顶灯光扬尘般细碎滴落，暖白色的灯光在他被岁月侵蚀的面孔上悄然覆落斑驳的暗影，“无论是现在的韩瑾安还是我曾经见到的那个孩子，他们都是同一个人，共享着同一副身体，有着同一个名字和同样的记忆，本质上是一个完整的个体，只不过各自承担了不同的情感。”
“可……可是老师，情感的两极分化从理论上来说非常不稳定，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分化过程中的情绪起伏……”仿佛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金晟宇猛地俯身拿起桌上的病历本翻动到某一页，隐在明晰镜片的瞳孔骤缩，声音嘶哑，“所以……所以……其实那孩子的抑郁症并不是情绪崩溃的主因，而是情绪分化崩溃……衍生的并发症吗……”
“这种情况，一般只会在遭受到重大精神打击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因为精神无法承受，所以就把痛苦和恐惧的情绪分担给自己的另一面，控制负面情绪以至于保持住人格的稳定。”
所以……瑾安啊，你到底是经受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才会迫不得已把自己变成这么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
没有亲身体会过，所以他无法感同身受那种几近自毁的悲痛和绝望，但他知道，撕裂自我的精神往往要比肉体的分离更加痛苦难忍，虽然能暂时的规避疼痛，但其危险程度丝毫不亚于饮鸩止渴。
他甚至就连目睹都于心不忍，更何况亲身感受。
“我明明早就应该发觉的，晟宇……是我的失职……”
颤抖着双手把手里的病历报告翻到某一页，头顶冷白灯光像是咸涩的海水般滴落，在素白的纸页上漾开钝痛的惨白。
像是叹息又像是懊恼，他缓慢下移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纸张的某一行，声带撕裂般的剧痛。
人格测试鉴定结果：High IQ antisocial personality
“而且经过我多次确认，那孩子的负面，具有多种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的典型特征。”
……
“无视规则无视他人的感受，他所唯一遵循的，就是自我保护原则。他分担着韩瑾安所有的疼痛和恐惧，为了平衡情绪，他没有别的欲望，仅仅只是希望能够把那份不断累积的疼痛宣泄出去，不论用什么方式，先开始可能只是伤害自己，而到最后，这份不断庞大的欲望甚至会让他通过伤害别人来寻求满足。”
没有人生来就能习惯伤害，身体与精神反馈回大脑神经的疼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机制，没有人会愿意一次又一次，伤痕累累痛不欲生。
而那孩子，有着与生俱来就温柔且倔强的灵魂，玉石般坚硬剔透，柔软却并不怯懦。
……
“我们都清楚，高智商反社会人格并不是一定具有可怕的攻击性和危险性，他们往往只是表现为伦理道德缺失，缺乏正常情感。”
“但是……”安贤宇声音嘶哑地喘了口气，要让他亲口说出那些话实在太痛苦了，声带震动他每说出一个字喉咙里都像是会无声地淌出冰凉的血，“他承载了韩瑾安所有的负面情绪，所以他憎恨着为他带来痛苦的另一面，他憎恨着另一面的隐忍和善良，他希望另一面也感受他的痛苦。而且假如我的推测没有太大偏差的话，如果他病态的欲望不受控制地发展，他第一个伤害的，一定会是他最亲近最珍视的人。”
“可是安老师……”亲耳听到自己的恩师用这样沉痛的语气说出这么一番可怕的话，没来由地，金晟宇只觉得浑身冰凉，放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孩子的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了，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把那个孩子隔离开来进行治疗。按照最近的治疗记录来看，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却还在一次又一次地透支自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崩溃的！”
“那个孩子是怎么样的性格您难道还不明白吗？！要让他亲手去伤害那些他珍视的人去换得病态的满足，要让他像只失智的野兽一样屈辱地活着，那还不如让他解脱……”
那么倔强温柔的人，与其让他屈辱地活完一生，他宁可选择去死……
“我明白……我都明白……”似乎是回忆起了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个午后，他想起那个温柔的少年独坐在病床前缓然回眸的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如雾气般悄然弥漫的悲哀与痛楚，“可是晟宇……你以为我没有这么尝试过吗……”
“晟宇……”他抬起头看向自己最为出色的学生，眼神中流露出的歉疚一如当年他握着手术刀却无法挽回亡者性命时的自责无奈，“看着这个孩子一步步变成现在的模样，最痛心的人，是我啊。”
一次次地试图去抓住那个孩子的双手，他用尽全力，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他重新跌落深渊，伤痕累累，粉身碎骨的痛楚……
“我已经很明确地告诉那个孩子，如果不立刻接受治疗，他的精神状况连同他的身体，会一起崩溃。但是他拒绝了……”
“他一次次地让我开药给他，我一次次地拒绝，因为度洛西丁不是常规药物，服用过量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我都心知肚明。但是那孩子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开药给他，他说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只要我能开药让他撑过这段时间。”
“晟宇，我知道我做了错误的决定，但是那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给别人包括他自己任何退路。”
“他曾经坦白告诉我，比起去得到和实现什么，留住什么东西是最难的。”
“这个社会对抑郁症患者的歧视已经让他失去了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习的机会，从我认识他开始，我亲眼目睹这个孩子失去太多东西。”
“所以……你明白吗晟宇……”
……
“那孩子……早就已经不想继续活着了……”
……
“但是他明明是那么一个温柔的孩子……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连痛到崩溃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悲伤告诉别人半分，即使遭受重重压力却一直努力地用善意去包容所有的痛苦，渴望以积极的姿态面对这个冷漠的世界……
但究竟是上天作弄还是命中注定，数十载的时光匆匆而过，他终究还是再一次体会到了这名为无能为力和追悔莫及的自责与无奈。
……
“晟宇，是我害了那个孩子……”
“我是他的心理医生，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目睹他的痛苦，什么都做不了。”
“是我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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