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演阵（2/2）

下午时分，辕营门口，几个步卒匆忙搬开拒马，拒马旁停着一辆大车，两个正在给车轴上油的步卒停下了活计，紧张地看着被营帐包围的镇子，总掌盘子的要出来了。不多时，数十骑簇拥着刘国能出了镇子，当刘洪起路过那辆大车时，忽闻到一股香油味，是的，这个时代的润滑油就是香油。在这辆大车后面是一间房门大敞的屋舍，一个汉子双手攀着房梁，两脚正在踩踏一根木棒，木棒下面是一大团发面，正在做杠子馍。那汉子两腿虽然踩踏杠子，但两眼一直瞄着屋外，当刘国能的身影由门外一晃而过时，这汉子立即低下了头。屋门口置了几口大锅，大锅旁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面团，伙夫们执着碗，往面团上一挖，再往锅上的篦子上一扣，一个硕大的馒头便扣在了篦子上。

镇外早已列了一个军阵，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骑四步六。流贼的精兵全是骑兵，至于步卒，在官军追剿中若是跑不掉，那也只得脑袋被砍了去报功。几年来，官军一再剿杀掉的，多是流贼的步卒，而流贼的主力骑兵，却保存了有生力量。

这支军阵的脚下，是被踏平的谷子，高梁，小麦，刘洪起心道，你它娘的就是不帮着秋收，也不能这么作践庄稼，贼果然是贼。受爸爸的家庭暴力，这叫不幸，给老婆儿子家庭暴力，这叫传承，将家暴扩展至社会，这叫动乱。

忽然，传来一阵哒嘀哒的琐呐声，第一排骑队立时纵马前冲，接着，又是一阵琐呐声，后排的盾牌手立时执盾向前，接替了第一排骑队的位置，随着琐呐不断变换腔调，阵列时而前进，进而后退，时而变阵，不由将刘洪起看呆了。眼前虽然只有数百人，仪仗队的性质，但能这么快就训练出一支能识别军号的队伍，也很不简单。

刘国能看着刘洪起的表情，道：“前几日先生说的军号与旗语果然好使，往时，咱们鸣金吹号不过一冲一退两层意思，如今演出十几层意思，还需再演化”。虽然是在夸刘洪起，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刘洪起惊道：“学生那日也只是随口提提，这才三日，大哥便编出如此纷纭的号令，还将兵练出来了，学生真是——”，刘国能仰天大笑，道，也不是俄自家贴金，做哥哥的若是一些手段也无，还能在这乱世活人？

刘洪起心道，小看你了。

掌旗官爬上麦穰垛，他一手执红旗，一手执黑旗，他将红旗举起，黑旗平端，骑兵立时变做两队，向左右斜冲出去，步卒则挺着长枪前冲，不一会，骑兵由后方兜了一个圈子绕了回来，掌旗官又将两旗平端，骑兵便有些乱了，有的打马朝北，有的打马朝南，挤作一团。刘国能骂道：“这些猪脑瓜，慈不掌兵，若是大王，非剁下一碗手指，俄对儿郎们还是放纵了些”。

大王便是屠夫张献忠，又是一个家暴受害者。刘洪起打圆场道：“大哥太急切了，这才三日，练得已然不差，今日便到这，且回去宽坐片刻”。

刘国能忽地一拳擂在刘洪起肩上，叫道：“四弟，帮凑我拭剑天下！”。刘洪起笑道，四弟是赵子龙，我怎敢当。刘国能笑骂道：“好不识人敬，赵子龙姓赵不姓刘，你我才是昭烈皇帝嫡脉！”

片刻后，人去场空，又过了半个时辰，场上换了一批踩高跷的，几十个汉子踩着半人高的高翘，拿着棍子对刺对扫，不时有人摔倒，当一个汉子再次摔倒后，头领走到他跟前道，你不成，接茬做步卒。那汉子分辩道：“俺倒了两回，一回是旁人将俺带倒的”。头领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汉子坐在地上，只得伸手去解腿上的高翘，这意味着晋级失败，也意味着他在战乱中活下来的机率大减。

当刘洪起回到马夫营的那处院落时，孙二迎了上来，一指磨盘上的包袱，道：“先生出门不多时，掌盘子着人送来的”，刘洪起上前拎了一下，甚是沉重，得有二百两。他不再理会那只包袱，随意环顾四处，见驴三正蹲在院中剥蒜，他骂道：磨叽个甚，也会做个活。说罢上前，往蒜瓣上跺了两脚，然后伏身一吹，蒜皮缤纷，露出光洁的蒜肉。驴二抬头看着刘洪起，哼道：这也要管？

刘洪起道：“有朝一日，天下事我无所不管”，又道：“中国人是要管的”。

孙二在身后道：“怎去了这许久？”。刘洪起转身一瞧，却见歪嘴进来了，歪嘴道：“俺给张队爷挑了一大缸水，一趟来回二里，可把俺累毁了”。孙二道：“胡吣，张队爷手下二百口子人，挑水轮到你？”。歪嘴不言声，走到马槽前，默默操起棍子，乱搅起来，孙二却是不敢再问了。

夜，一只孤雁忽地嘎嘎地掠过院落，将坐在磨盘上的刘洪起一惊，他放下心思，听蹲在南墙根下的老马夫胡诌：王小救了龙王的命，龙王将龙女许给王小，龙女在家做饭，缝补，养鸡，喂猪——”，刘洪起听了几句，微微一笑，便起身回屋了。没有生活生细的玩意，一天诌个，在后世往往被冠以美丽的三字，美丽的传说。

“我是在梦中，还是在传说中”，朦胧中，刘洪起在床上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