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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放了晴，洗练后的日光照上钟楼顶，像珠宝匠用根尖嘴镊子捏了粒碎钻。
无云的天留白一大片，楼尖是整本书作结后的“全文完”，而天空是结语之后的耐人寻味。
刚跨进食时，沈宅内外上下便忙碌了起来。
二爷沈长宵在船厂待了三个月，今日要归家，宅里头无人敢怠慢，除了老爷沈乾青。早饭一过他就做起了甩手掌柜，在园内支了张龟甲竹床，翘脚躺上去，抱起了水烟筒吃烟。
孟嬷嬷跪在门头用抹布擦楹柱，偷闲回头瞥到老爷这副样子，不由勾下脑袋叹了口气。
“人么又不像个人，鬼么又不是个鬼。成日成夜地躺着，活成个烂泥滩，真不知道是谁欠了他！”
她心道，然而这话她也只有胆子悄悄地说。
孟嬷嬷来沈家已有不少年头，从沈老夫人怀头胎时她就来了，如今掐指粗略一算，起码有个三十来载。沈家的大小变故、风风雨雨，她全见证过。
人非草木，在一个地方住久了都会生感情，更何况孟嬷嬷是嘴软心也善的性子。看见沈家顺遂，她跟着高兴；看见沈家遭难，她苦身焦思、牵肠挂肚，连干活都使不上劲。
遥想十多年前老爷意气风发的模样，她停下抹布，又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离备膳还早，下人们都在厅堂里忙活，有的执鸡毛掸子除犄角旮沓里的蛛网，有的把旧灯罩拆下来换新的，有的抱着盆栽往来穿梭……
反复检查，做什么、怎样才算做好，全听一个人的发号施令。
“仔细点！那宫灯可是明末的稀罕玩意，可别给我摔了嚜！”
只听见堂内一声清亮泼辣的喊叫，孟嬷嬷一个激灵，赶忙唯唯地低下头去。
两道蓝金色旗袍角随着一双肌白浑圆的大腿曳动，所到之处，下人们纷纷毕恭毕敬地哈了哈腰。
“大小姐好！”
“嗳，好好干活！”
旗袍摇着步子走到厅门口的阳光里，旗袍的主人打了个呵欠。
她涂着大红唇，挽着时兴的圆盘发髻，鼻尖一颗栗色小痣，团团脸侧富贵耳，三角眼上远山眉，样貌算不上多惊艳，但也是风情得正好。
沈老爷活了半生，仅娶了一房，膝下一儿一女，老幺是沈长宵，大的便是这个沈白蕊。
沈白蕊跨下台阶，款款走到沈老爷身边。
“爸，继森今儿来不了了，约了大顾客谈生意。”沈白蕊不到十八就嫁给了邱继森，也是个商人，经手烟草买卖。
说话间，沈老爷已经吸了好几口水烟。他点点头，眯着眼睛问：“嗯……那大宝小宝呢？”
“大宝要到下晚才下学呢！到时候我差人把他和小宝一道接来，可不能让小宝现在过来！他皮得很，来了就到处乱跑，下人们都在干活，哪个有心思顾他？”
“你妈可以顾呀。”沈老爷挪下烟嘴，仰头望着沈白蕊，阳光戳得他眼睛半睁不睁，却能看得出来，那两条缝里含着期盼之意。
“算了嚜，妈身子不好，您这不是给她找折腾么！”
其实沈老夫人打生完沈长宵后就时常生病，成了个会动的药罐子。后来为着风燕的事，她又是积怨成新疾，沈宅失火一劫更差点要了她的命。
倒腾来倒腾去，中医洋医都请过，除了用药吊着，似乎也别无他法。
好就好在沈白蕊八面玲珑、精明能干，能一把手揽过家里主妇的事务，这便给了沈老夫人不少清闲自在。
可她出了阁，到底就只能算沈家的外人，“沈家主妇”这一身份就经不起推敲。
于是沈老爷在嘬了两口烟嘴后歪头道：“那……让长宵媳妇顾罢！”
沈白蕊愣了愣，细长的眼尾打起了主意。
“她呀……”
她踌躇片刻后，旋肩扭头冲厅内喊云巧的名字。
俄顷，云巧急跑过来。
“大小姐您有事吩咐么？”
沈白蕊道：“你去楼上看看，二奶奶怎么还不下来。”
云巧支吾两下，心里纳罕，金瑶才是二奶奶的陪嫁丫头，怎的这人回回都爱找她去跟二奶奶打交道？
“叫你去你就去罢！”
沈白蕊一个冷眼剜过去，云巧再不敢多言，脚往后一滑，一骨碌便跑远了。
云巧一路冲到了二楼，沈长宵的卧房就在二楼的最南角。
她出了楼梯，顺着脚向南走。沈宅失火重新修葺之后，里里外外的地板全改用成石砖。因而一年四季人踩在上面，都有凉气一缕缕地钻进脚心。
云巧走了神，恍惚之间好像听见布鞋踏在木板上的嘎吱声，阳光穿窗进堂，在正前方斜割出一道沉甸甸的淡黄布帘，布帘上飘飞着粉尘，钻进鼻子里，还是老时光的味道。
眼里揉了辣椒似的一酸，云巧有些悲伤。
“故意让我难受，”她压着喉咙轻声嘀咕，“知道我家小姐没了，偏让我使唤别人家的！”
云巧话音刚落，廊边的落地镜中，卧房门朝里一退，一身白旗袍的江晚灯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她一副睡得不大饱的模样，眼皮蒙昧地阖下去。
一时之间，云巧竟辨不清究竟是江晚灯扶着门框，还是门框扶着她；究竟是镜子更冷，还是江晚灯更冷。
回过神来，云巧低低地呀叫了一声。
江晚灯微微抬眼觑了云巧一下，神色冷淡懒倦。
“对……对不住啊二奶奶。”云巧双手拧在了一起，低着头喃喃呐呐道，心里有响鼓隆隆地捶。
“对不住什么？”江晚灯漠然开口，并非生气，只是她一贯如此，任何波动大点的表情都难在她脸上挂住。
云巧一瞧她是没听见自己的埋怨，舒坦了许多。
“大小姐差我请您下去。”她低声下气道。
“知道了，正要下去。”
二人眉眼相对，相视了半晌，江晚灯正要移步，云巧上前抬手，“我搀您吧！”
江晚灯旋即抗拒地后退，“用不着。”
云巧局促，吃了口馊饭似的僵在原地。
江晚灯犹豫了片刻，施施松开门框，一寸一寸地往门外挪脚。她走得极缓慢，左腿是正常的，而右腿却好似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软垂垂的，得由右腿拖着向前。
云巧缩手定住，凝视她颤巍巍却倔强地挺直的身影。
即便看过很多回，云巧依旧忍不住心叹，“多好一人，却是个瘸子。”
*
江晚灯和楼梯扶手相搀，慢慢磨蹭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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